从我屈尊就卧的酒店去往扬州各芳华之处撷芳必需行走于街上,当然就会看到各种街景。我的那家酒店基本上就是在扬州老城的中心,就是那个古老的广陵城中心。广陵城是吴王夫差筑邗城打下的底子,经汉唐扩张逐渐发达起来。现在扬州广陵区还能看到过去遗留下来的痕迹,多为明清遗迹了。古城都有一个中心,城中心的标志一般都是一座钟楼,以钟声号令城中众生起居。广陵城的中心是一座四望亭。
四望亭横向直通东门、西门;纵向直通南门、北门,是在贯通南北和东西的十字大街交叉点上,所以可四望。古时此楼中应该是有钟鼓的,经年已久,若干次拆盖后,已经看不出钟鼓之痕了。其实这座四望亭并不是在广陵城的地理中心,它离东门远,离北门近。
我由此向北信步而行,没多远便到北门路口。这条大街并不像其它古城那样叫做“北大街”,而是叫做“汶河北路”,说明过去这里是有一条汶河的。汶河很古老,那二十四桥中肯定是有若干桥在此汶河不滔天绿波之上的吧?汶河北路两岸是早已被人看淡的沿街诸楼,无甚可表。我这里要是不说,你根本不会想到它就是本城古代的北大街,而且还有一条著名的汶河被盖在了马路下。汶河北路向北走到头是一座相当不小的路口,因为分叉太多,我没法儿叫它十字路口,只能是说螃蟹路口。路口这里应该是广陵城的北门,有一条东西向的小河,本地人叫它外城河,过了这路口向北叫北门外大街。
我肯定不能走到城外去看古城老街,我就由此路口向东,沿着外城河南沿走。这条路叫做盐阜西路,还带有扬州盐运史迹。一边走,还一边路过一条从外城河向南流的沟渠,名字很唬人,叫小秦淮河。古代是不是夜夜笙歌?如今却是明月不照的沟渠了。过了此沟不远,外城河北岸绿荫中闪出一段红墙。
这是一座寺庙呀。南方的寺庙通常都是黄色外墙,如果是红墙,那一定是北方的皇上敕建的。仔细一看,门券上额匾写着“敕赐天宁禅寺”。上次在个园那一贴里说世界遗产的“大运河”项下除了河道还有在扬州的一些相关建筑,这座天宁寺就也是其中之一。
按照扬州自己人所说,这天宁寺年头可不少。坊间传说扬州天宁寺始于东晋,原为谢宅,后由谢仔捐舍为寺。把家宅捐给和尚念经,自己去睡马路,捐舍为寺是很悲壮的一件功德。因此故事太过悲壮,难以服众,众说纷纭之下,有人出面拍板定下来:扬州天宁寺建于唐武周时期的证圣元年(公元695年),初念证圣寺,列为扬州诸刹之首,华严宗大寺,宋代扬州地方志对此有记载。其后,唐玄宗李隆基兴佛的开元年间,在全国各州修建开元寺。扬州也建了一座开元寺,在市区以东。唐玄宗开头之后,宋徽宗就也起而学之,在全国各州修建天宁寺。此时扬州地方财政恰逢瘦马之殇,虽说是马瘦毛长,可真是无力建新寺了,便将此证圣寺征用,换了名字叫天宁寺。这是扬州天宁寺的成因,也是天下之天宁寺何其多也的缘故。天宁寺被敕赐应该是宋徽宗做的好事。到了清代,这天宁寺又被康熙帝南巡时驻了一个跸。驻跸是什么?跸就是为皇上管制交通,也就是“打道”,拿鞭子抽那些路上的行人,强迫他们让路。驻跸就是挥鞭子的打手们都住手了,那就是皇上不走了呗。因此,后来就把皇上出行期间住店的勾当叫做驻跸。康熙帝驻跸天宁寺貌似给本寺增了光添了彩,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康熙帝肯定对驻跸于此不甚满意,走后并无追加的福利跟过来。天宁寺名称中的“敕赐”和其它一些寺庙的“敕建”是有区别的,敕赐是给原有寺庙赐新名,建筑不动;而敕建是御准按皇家标准新建或重建殿堂的。你看这扬州天宁寺的山门和里面看得见的屋顶都还是灰瓦,如果寺门匾上有敕建字样,这些屋瓦全都可以换成黄色琉璃瓦。康熙帝回京后对他孙子弘历说了“这扬州天宁寺不怎么样”,清代正史野史都没说这扬州天宁寺不怎么样在什么地方。乾隆南巡就不肯驻跸于天宁寺了,而是在天宁寺外西侧建了一座行宫。这座行宫不是单纯为了皇上一天“仨饱俩倒”那么简单,它里面还建了一个花园,可以安排梦醒时分、樽前花底去寻春。乾隆还在这花园里盖了一座楼,藏了《四库全书》的一套硬拷贝。你说得对,这就是文汇阁。
清咸丰年间太平军攻入扬州,好几把火一起烧,天宁寺和行宫都被毁,文汇阁并藏书亦毁。同治年间重建了天宁寺。因为同治帝身子骨虚,不肯下江南,天宁行宫废墟就没人打理,最后撂荒了。新中国在天宁行宫废墟上新建了西园饭店,反正清帝再也不会来了,还不如盖新房咱们大家都去住。八十年代重修了天宁寺。我站在河边看这天宁寺的时候,它因为疫情关闭了。我正在马路边挠头,却见路边墙上一个牌子写着“扬州古巷游”。这个位置过去是有一座城门的,因为近天宁寺而被起名天宁门,而古巷游的这条街就叫做天宁门街。
你别以为天宁门街是一条大街,其实它很狭隘,就是一条胡同。
我们前面看了个园,看了何园。在瘦西湖也看到好几处私园,那些还不是私宅,而是郊外别墅。这些宅、园里常可看到扬州八怪的字画,都是宅主人买来挂在宅里舞弄风雅的。几百年后,这些宅主人早已被大多数人忘却,只能是把自己挂在宗祠里。而扬州八怪却仍然名声响亮,挂在各地博物馆里,走遍世界。扬州八怪活着的时候,生活相当清苦,郑板桥、金农都曾住在天宁寺的客寮里免费睡觉免费吃素,金农卖画有了一点钱才搬出天宁寺,住进寺院开办的精舍。扬州八怪略能实现财务自由的是金农的弟子罗聘,小罗无画不工,尤以《鬼趣图》为最。在扬州有宅的也就是罗聘,还不是卖画所得,而是祖上传家。罗聘的故居就在离这条胡同不远的另一条胡同的岔道里的最深处一拐弯的一个死胡同里,我要去看那个罗聘故居,七拐八拐,问了三位大爷和四位大娘,这才走到宽度不能遛狗时人狗并行的那条死胡同。罗聘家的大门外坐着一位卖螺蛳粉的大娘正在收拾一盆螺蛳,这大娘家的大门和罗聘家大门基本一样。要不是门边挂着罗聘故居博物馆的牌子,你肯定以为这不过是一户普通百姓家。你看看,扬州八怪的艺术人生,不说是悲惨世界也是和人家盐焗人生的响油世界没办法比较的。
回到大路上,顺着天宁门街往前,路越走越窄。突然,听见有久违的敲洋铁皮声音。你别说,这老街上要是来个焊洋铁皮的小炉匠那肯定是最应景的了。还真让我遇上了。
我上前和这位大爷攀谈起来,他自称是扬州城内唯一剩下来的黑白铁匠了,我心想这不就是“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吗?我问他正在加工的是么子,他说是人家定做的炉子,烤羊肉串的。我问为什么不用便宜的黑铁皮?他往屋里一努嘴说人家嫌黑铁皮不好看。我们说话这功夫,又有几位路人放下手里的酱油瓶围了过来。大爷一见被这么多人高看,有点不好意思,说我这手艺还能干几年,但也就是做点大厂不干的活了。
告别黑白铁匠大爷,向南再往前走,这就到了一条大街,叫做彩衣街。彩衣街是东西向,往东通往广陵城东关城门,往西你就知道是通往四望亭了。我信马由缰地顺着彩衣街往东关方向走,看见的第一个扬州标志是这个。
以前的“扬州师傅”很有名,这扬州师傅做什么专业?修脚、理发和搓澡。过去的扬州师傅现在都完蛋了,这条街上修脚师傅都把足疗放在牌子的顶端了,修脚被挤到了下一行。理发?这条街上没有,要有也都是东莞来的托尼老师了。搓澡就更不行了,现如今哪里还有澡堂?都是“死趴会所”了。
看看这里。
扬州炒饭不稀奇,全国哪儿的饭馆都有得卖。扬州老鹅可就很稀罕了,中国人民传统都是喝老母鸡汤,后来广东人不让喝了,广东人让大家喝老鸭汤。这老鹅难道是老鹅汤?人家说不是,他们说南京人吃盐水鸭,我们扬州人吃盐水鹅。我本想尝尝,可是一看下面同方向还有一座公共卫生间。得了,我还不饿,再说出门忘了带药,接着往前走。我在这样的地方要是饿得不行,一定是吃饭前要看好公共卫生间的方位和距离的,以便吃到一半或一多半想方便的时候能很方便地去方便。
这家有趣。
香港鸡蛋仔。鸡蛋本身就是仔,难道它还会再下蛋?它说的不会是毛鸡蛋吧?最近听说一高科技论文是关于熟蛋返生孵小鸡的,现代科技没有最高级,只有更高级。这么一想,鸡蛋下崽也就可以理解了。
街南见一影壁。
这对面是有大户呀,转身一看,果然是一座老楼。看那些招牌,这楼下的店也是开了不少年了。
过了这座老楼下的十字路口再往东,就是扬州的老街保留地,叫做东关街。现在各大城市都有这么一条老街保留地,翻盖以后给大家看假装的老街,比如北京的南锣鼓巷。
呦呵!扬州老街上还有老北京布鞋呐?原来它在热卖推广区销售的是裤腰带。看来老北京布鞋在扬州的销路实在不畅,逼得店家只好卖裤腰带了。
扬州狮子头,这当然是普天下尽人皆知的扬州特产。“纯手工制作”,难道这扬州狮子头还有脚踏的?本想进去尝尝,可见他的方凳都是靠着墙根的,没敢进去,我没有面壁用膳的功力。
“轰炸大鱿鱼”。华人把Home Party叫轰趴,那这轰炸是不是Home Fried?可这不是在街上炸的吗?应该叫Public Fried,就是“怕炸大鱿鱼”。
俗话说“酒好不怕巷子深”,这好茶大约也不怕巷子深。说实话,巷子里的这家茶馆恐怕生意还是差点,所以要挂一幅雷锋画像。表示不为售茶,就是为了做好事不留名。
看看鲁迅《孔乙己》里说的“曲尺柜台”,这是卖咸菜的,“咸菜就酒,越喝越有”。
一座老屋,有“纪念馆”字样。仔细一看牌子,是“张玉良故居”。张玉良官名潘张玉良,潘是夫家姓。其实她的本名并不叫张玉良,是叫陈玉清。这里是张玉良出生的老屋,后来流落四方,随刘海粟学画,最后旅居法国,终老于彼。
过了潘玉良纪念馆,没多远就可以看见路南的八字影壁,那就是个园黄宅的大门口了。我进了个园逛了一大圈,穿过个园从北门出去,留下那篇著名的游记《春风万里扬州路之三:个园》。从个园出去那条街是盐阜东路,继续往东走就能绕到东关街的最东头。这里果然有一座东关城门。
城门是宋代的城门位置,宋代应该是土城。现在这座城台外面的砌砖是明代式样,城楼是仿宋体。按照旁边的说明,这座城门在民国初期还存在,旁边有一处大坑,说那是宋代城门遗址。所以,现在重建的这座城门是明清城门,其实它上面的城楼还是仿明清更恰当一些。进了东关城门,再回首。
可以看见大街两边老屋高高的风火墙,这条街就还是东关街。看看东关左近距离现代最近的百货商场。
四喜汤圆。
我印象最深的四喜汤圆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南京新街口的四色汤团,当年是在新街口百货商场马路对面,现在金陵饭店那个位置。建金陵饭店时它就被取缔了,我近年曾经向老南京人打听其去向,没人知道。
四色汤团端出来的时候是一只盏里泡着四个不同颜色同样大小的汤圆,不是北方的元宵大小,而是近乎北方四喜丸子大小。里面有四种不同的馅,有猪肉、芝麻、豆沙和一个叫不出名字的甜物。南京的四色汤团记忆深刻,当年南京的另一家店也是记忆深刻,老鼓楼广场东北角一家老字号的蟹黄汤包。
扬州东关街这家赖氏四喜汤圆好像也是四种馅:家常小炒、大煮干丝、鸭血粉丝和狮子头。这四样东西我都爱吃,可是无法想象把它们做成馅包在汤圆里的味道。他家好像还卖馄饨,不知道是不是和汤圆一锅煮出来的。没敢上去尝试这种创新汤圆。
下面这也是一家老店,不知道是“惜余春”还是“春余惜”,小吃店。估计是惜余春,“那些跑不掉的春妮真可怜”的意思?
上面那家老店好像老得还不够,我见旁边还有一家店,那门墩就老得不行。
他家叫“皮包水”,说也是汤包出色。我进去要了一笼蟹黄汤包,配了一碗鲜肉馄饨。那汤包是传统的小笼汤包,不是一笼一个巴掌大的大汤包,味道相当不错。但和当年在南京吃的那个一比还是差了不少,当年在南京是吃的八月蟹黄,这次是三月,味道之别盖缘于此,不当季。那碗馄饨可真是量足,我要说那是一锅馄饨。这馄饨味道一般,南方馄饨比北方的好吃,那是它的汤好。所以说饺子是吃馅,馄饨是喝汤。南方的鸡汤馄饨真是鸡汤,北方的鸡汤馄饨真是稀释十倍的。现在可好,连扬州的馄饨都是用鸡精伪造鸡汤了。不过,这锅馄饨的馅确实是鲜肉的,诚不欺我。邻桌坐下一家三口妇老北京客,每人要了一碗馄饨、一屉汤包,还点了好几样小吃。我赶快告诉他们把三碗馄饨改成一碗吧,此处真是三碗不过岗。照他们这吃法,回头扶着墙别说出去,连站都站不起来。
吃完出来时,日已西斜。
游客都在四处找食。
晚膳时光最寂寞的小店老板。
看来他寂寞是有原因的,他那店和修脚店开在一起,焉得不寂?人家不知道他锅里煮的是什么。
下面这是本街最兴旺的饭肆,上去一看,居然不过就是粗茶淡饭。
看来现在大家都云起养生,只吃粗茶淡饭,连酒都不喝了。下面这酒馆门庭若空。
饭毕,就该看看脸上抹的香香了,温饱思淫欲嘛。
过去说苏州胭脂扬州粉,所以这条街上就开了很多脂粉店。据说扬州最知名的是下面这家。
谢馥春是道光年间的铺子,他们说是中国第一家化妆品店铺,历史相当悠。不期一时,以俟悠久。旁罗万金,不鬻弊帚。
古代扬州美人儿吃饱了饭,也涂好了胭脂抹好了粉儿,还要有绫罗绸缎穿上身吧?不能是随随便便就穿到身上,要讲究个式样。什么式样?就是下面这个,无论美人儿貌美几何,穿上这个都是风华绝代。
东关街是扬州过去最繁华的街,能在这条街上置办房地的,都是大户。那座个园的黄家是大户吧?张玉良家祖上肯定也是大户,至少比住在死胡同里的扬州八怪罗聘家基业大。你看下面这个,个园黄宅隔壁的胡氏宅第。
这位“胡”说的是胡仲涵,这里是他家老宅,民国年间他曾在南通办了一家钱庄。在民国时期,钱庄已经斗不过银行了。没办法,胡仲涵只好关了钱庄去别人的银行当经理。银行经理工作很辛苦,胡经理就给累病了。胡经理回到扬州老宅养病,不知道啥时候把宅子出卖了。
胡经理的房子还算不错,有人给重修了。你看下面这个许氏住宅,破败不堪不说,连“氏”代表哪几个字都不知道了。
下面这座街南的老宅,以我的这个描述命名,就叫“街南书屋”。
看介绍说这宅子的主人叫马曰琯,是个园黄至筠之前清早期的扬州盐帮大佬,也很牛的。马曰琯爱看书,家里盖了小玲珑山馆藏书。马家的藏书相当不少,乾隆编纂《四库全书》时,他家捐了不少书,比宁波天一阁捐书还多。马家垮台比较早,黄至筠发家的时候马家已经衰落到卖宅。黄家把马家的小玲珑山馆拿下,然后搬迁到个园盖起了丛书楼。我走到门前想进去看看,门卫让我去旁门办理住宿。原来这里现在是客栈,非要秉烛夜读才能参观。算了,这夜读非一夜之功,我走吧。
往回走到四望亭,天已大黑。
四望亭旁边有一家怡园饭店。我向本地人打听好吃的淮扬菜馆子时,他们多有推荐这家不错,是大饭馆,很正宗。第二天我在怡园饭店二楼餐厅尝了一下,一个清蒸蟹粉狮子头,一个大煮干丝,一碗文思豆腐羹,味道确实不错。这文思豆腐是豆腐切成的丝,有多细呢?肯定没有少女头发细,大概相当于老头胡子那么粗。邻桌一单身老哥有一盘盐水鹅,我用一小碗文思豆腐向他换了一块尝尝,味道也不错。这盐水鹅和盐水鸭完全是两码事,盐水鹅要热吃才佳,煮的火候很久远,肉很烂,也非常入味。盐水鸭是风轻云淡味的,这盐水鹅可是重口味的,这二者我倒是都吃得来。我在扬州还吃过另外一家饭馆食为天的软兜鱼腹,真是比北京的淮扬菜饭馆做的炒鳝糊好吃不知道多少倍。北京淮扬菜炒鳝糊里面都是青霉素味道,不知道是大厨放的还是养鱼场放的,为了遮住青霉素味,大厨又加了海量的胡椒面,你说那叫什么玩意儿?扬州大饭馆的服务绝对差,可能和天津狗不理差不多差,小饭馆服务不错。看来这因公卖饭和因私卖饭的服务差距全国都是一样的,好在扬州大饭馆的味道绝对好。反正我也不吃服务员,我吃菜,那几个服务员我忍了。哼,别让我在街上遇见你!
对了,现在北京和扬州之间通行一趟高铁,北京南到扬州东。过去那趟北京到扬州的卧铺车停运了。
扬州真好,瘦西湖景色真好,古园林建筑真好,淮扬菜味道真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