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看扬州仅是一座地级市,可它还是挺有内涵的。扬州有好几处世界文化遗产,我前二天看的瘦西湖就属于世界文化遗产。今天我去看另一处,就是大名鼎鼎的个园。个园门口的红色标语说它是中国四大名园之一,不知道是怎么得来的称号。我知道公认的中国四大名园指的是1961年国务院公布的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古建筑及历史纪念建筑物”类中列入的有四座园林:苏州拙政园、北京颐和园、承德避暑山庄和苏州留园。扬州个园是1988年的第三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一批中还有扬州何园。
扬州个园在扬州老城最繁华的东大街上,是这条街上最牛的私宅。它大门前不仅有一座影壁,而且还是一座八字影壁。
不仅影壁厉害,更厉害的是它有一座高大的院墙。
就连扬州官府的大墙大概都没有他家这么高大。其实,他家的大门倒不是很夸张。
它不是广亮大门,就是一座普通的随墙门,门楣横披上有富贵牡丹砖雕。门前挂了很多牌子,表示它有很多抬头。“国家重点公园”是建设部给的,“AAAA级旅游景区”是国家旅游总局给的,江苏省旅游局也给了一个“推荐景区”。大门另一侧竖着一块世界遗产牌子,原来个园是包括在世界遗产中的“大运河”项目下,这个项目下除了河道还有58处相关建筑,其中就有扬州的瘦西湖和个园,还有另外几处后面再说。
个园被归入大运河范畴,是因为它的主人是大运河上盐帮大佬总头目黄至筠。现在广泛流传的是这个宅基地上过去是明代寿芝园,后黄至筠鬻入改造自用。寿芝园及其主人被不知何人从历史上抹去,现已查无实据。有人说其主人并不是明代,而是清代上旬的安岐,也是贩盐致富,而且风雅喜书画。传说安岐是纳兰明珠至爱亲朋,用明珠的钱财贩盐敛财,人很高调,在扬州有宅邸好几条街。康熙时期安岐受明珠朋党案牵连,险送命。自此,人就变低调了,捐了好多钱给康熙家,自己放弃贩盐改做收藏。安岐逐渐变卖扬州宅邸去买字画,黄至筠找了个机会就用钱剥夺了安家寿芝园的产权。这个故事在时间上有一个很大的空当,安岐死于乾隆九年(公元1744年),而黄至筠鬻入寿芝园是嘉庆二十三年(公元1818年),中间差了八十年。安岐的子孙靠卖画能一直撑到嘉庆年间才卖房?
这黄至筠可是个牛人,他老家是浙江,出生在河北著名的赵州桥下,举着一位大叔给开的介绍信在京里结识了两淮盐政,又揣着两淮盐政签发的委任状到扬州出任两淮商总,最后落户扬州府甘泉县。你看看,这是曲线发家的首创者。他挣到第一桶金之后,并没有拿出去放高利贷,也没有去买私募基金理财,而是捐给嘉庆帝去救灾民于水火之中。嘉庆帝便任命他为盐运使,赏正二品顶戴花翎,进皇宫吃皇家寿宴,入圆明园听皇家戏剧。其实,他去吃的那个寿宴是他自己捐的,圆明园里的皇家戏剧有可能是他自己上台唱的。无论如何,黄至筠是清中期的红顶商人。后来虽然扬州盐帮不似鼎盛时期那般鼎盛,但黄至筠是道光十八年(公元1838年)在掌声中下场的。清晚期的胡雪岩向黄至筠学习,也做成了二品顶戴花翎的红顶商人,但是胡雪岩最后落得个革职抄家的结果,无人喝彩便下场。红顶商人的红顶是说不仅有红色帽纬的顶戴,而且上面的顶珠也是红色的。正一品文官的顶珠是红宝石,正二品是红珊瑚,黄至筠和胡雪岩都是正二品红珊瑚。清代有没有红宝石顶珠的红顶商人?有,清晚期云南王炽。1900年慈禧太后押光绪皇帝西进避八匪期间,王炽为其提供无上限免息授信,回京后朝廷赐四品道员职称,赏荣禄大夫二品顶戴,封“三代一品”,有一品红宝石顶珠。中国第一座水电站是王炽1910年买来德国福伊特水轮机和西门子发电机,在昆明修建的石龙坝水力发电站。
黄家在黄至筠之后就衰落了,把个园卖给了李家。这李家也不怎么欠了瘦西湖徐园房主的那个徐宝山一笔债,被徐宝山逼迫用个园抵债。徐宝山被革命党革掉之后,李家也没在个园住多久,卖来卖去反正都是在盐帮大佬之间。新中国个园收归国有,整修后开放给百姓轮流参观。这不,这辛丑年的阳春三月就轮到了我来参观。
你别看个园朝南的大门不起眼儿,可是就冲它那八字影壁和高墙,估计里面就很可观。进了大门东路是一个天井,两边有短小的庑廊。
天井之后是坐北朝南的一座大堂。
大堂面阔三间进深二间,抬梁结构,隔扇门隔扇窗,隔扇横披。同样的棂花,富贵不奢华。这应该是黄老爷的客厅,接待访客和群众的地方。明间屏上横匾“清美堂”,屏前是仿紫檀条案方桌太师椅,这是主宾席,下面两边是代表团成员席。此乃中式客厅标配。
屏风两边有屏门通后院,门罩是和隔扇门相同风格,不同花样。
南方私宅不像北方有院落,南方是用天井构成前后分隔。清美堂后也是一个天井,两边也有庑廊,和前院格局一样。正房是叫“楠木厅”。
根据介绍,说这座大厅全是用金丝楠木搭建。原作金丝楠木肯定是本色的,否则就看不出金丝了。表面是要刷一层很薄的清漆,保护表面,也有防腐作用。凡是刷油漆的地方都不是楠木,看看下面这个明间门柱。
这是外面刷了红漆的,红漆下面是腻子,油漆脱落的地方可以看到柱子木料,好像是杉木。可是你看那门框、门槛、门扇和门轴,甚至连门枕都是原木色的,如果介绍说它是楠木,那它就是楠木吧。反正那个老旧程度是看不出来原来的模样了,非得刨去表面腐败层才能看见里面的本质了。金丝楠木是非常珍贵的木材,如果用作建材,从明代始就是皇家专用。皇宫大殿才能用,北京故宫太和殿就是金丝楠木大殿。屡被火焚后,清代重建太和殿已经找不到楠木大料了,只好改用东北红松。现存的金丝楠木大殿,即使是皇家建筑都已经是屈指可数的了。民间建筑敢用金丝楠木,在明清是属于僭越的,死罪。湖北深山里现存一座楠木大屋,那是在僻静处,官府不知。扬州城里这朗朗乾坤下,敢用楠木造屋,肯定是要冒很大险的。贵州楠木产区本来就出材稀少,还都被皇家卫队严密看管,这老黄家或者原房主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楠木材料?
进屋去看看。
明间有背屏,前面是套路家具:紫檀条案、方桌和太师椅。背屏上挂着一副稀里马虎乌涂涂图,两边写着“饮量岂止于醉;雅怀乃游乎仙”,也是金农手笔。原来这是餐厅,厅内正中是主桌,黄花梨嵌大理石桌面;两边各有一陪桌,黄花梨桌面。主桌肯定是老爷太太坐,陪桌是儿孙,左手是长房儿孙,右手是其他。老爷太太吃完就坐到后面太师椅上去喝茶,各房女眷才能出来上桌吃饭。厅内还挂着几幅图画,上面都是花鸟,那些鸟都没在吃花,而是望着厅里的主人。我把它们叫做“禽观老黄进食套图”。
这是大户人家,饭桌多,要是只有一桌,那就是老爷太太和男人先吃,女眷后吃。规矩大的人家女眷不上桌,都去厨房吃。厨房在哪儿?就是后面一进院的正房,不能太远,否则主人吃不上热豆腐。
这厨房和前面二堂一样,都是面阔三间进深二间,进深的跨度稍小。门口围了很多人,原来是一位团长在给她的团员们介绍黄家三餐。听她说的意思是早餐喝文思豆腐羹,中午吃大煮干丝,晚上吃淮安茶馓。这黄家吃得可真够素的,我记得欧阳修在平山堂会友吃的都是堆盘烩鱼腹,论斗煮鸡头。看来这官家和民间的菜谱差距还是挺大的。
看看黄家老灶。
《沙家浜》里阿庆嫂说“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她的灶有七个火眼,可以炖、焖、煨、焐、蒸、烧、炒同时开工。黄家灶有五个火眼,只能煎、熬、炙、烩、煮一起点火。
阿庆嫂唱完上面那句接下来唱的是“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看看黄家的八仙桌。
看看,两架八仙桌,真是招待十六方。上堂里都是红木家具,这里是老榆木刷黄漆,当然菜里不能用刷了绿漆的老黄瓜。这八仙桌边坐的十六方是黄家的男仆女佣们,其中肯定有成双结对的。你像《红楼梦》里贾府的管家是周瑞,那个“周瑞家的”就也在贾府里做大丫鬟。
黄家人丁兴旺,这东路就是公用设施,另外还有中路和西路,都是各小家的宅院。黄老爷既然是脑瓜顶上有官帽,就要像个官的样子,不能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清代还施行学而优则仕的科举制度,当官之前都要饱读诗书什么的。黄老爷的官虽然有很大程度是捐来的,但还是要做出肚里有文章的样子。那些文章不真是在肚子里,肚子里的文章呆不住,会排泄出去。文章要存放在藏书楼里,时不常地请人去借书,或者请人画《黄叟夜读》图。黄老爷的藏书楼在这个小院里。
楼很普通,上下二层,面阔三间进深一间。一层明间隔扇门,次间和二层是隔扇窗。这个隔扇窗很高级,过去是叫做夹纱隔扇,两层木格中间夹着一层细纱,就是二层的那个模样。近代有了玻璃之后,把纱改成了玻璃,就是一层的模样。室内的这种夹纱隔扇是可以好好装饰的,可以在那纱或纸上作画写字。楼是老楼,匾联都是新写的古句。“丛书楼”匾是当代扬州书法家章炳文所书,楹联是江苏书法家周志高所书古联,“清气若兰,虚怀当竹;乐情在水,静趣同山”。此联当取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之意。
过去的朱门大户都是前宅后园,户之大是因其有园。黄至筠这样的红顶商人绝对是大户,他家没装朱门就已经很低调了,哪能不园?个园之有个性就在于它的园相当大,而且座座小门通个园。嗯?对了,前面看的那叫黄宅,黄宅的后面才是个园。
个园月亮门前是一个小广场,两边有茂林修竹,南面便是街上看见的那堵高墙,非常堵人。
个园除了这座正门,别处还有旁门。
旁门进去都是这样的左道。
旁门左道往往不正经,我说的不是那个不正经,我说的是走不到正经的地方。我还是走正路为上。从个园月亮门正路进去,是一片叠石假山,因为周遭有竹,这山叫做“春山”。中间有曲里拐弯阳光大道。正面就是个园的社交中心宜雨轩。
宜雨轩面阔三间进深二间,抬梁结构,上面是灰瓦单檐歇山顶。四面都是玻璃隔扇,带一圈檐廊。为什么说它是社交中心?你看它明间前檐柱上的楹联,“朝宜调琴,暮宜鼓瑟;旧雨适至,今雨初来”。上联说的是《诗经》“我有嘉宾,鼓瑟鼓琴”。下联是说的杜甫《秋述》有“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塌,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杜甫说的是过去车马盈门,下雨都有客来,现在下雨天没客来了。后来,大家就用旧雨指老友,今雨指新友。所以此联用以指明此轩不为听雨,而为哨聚旧雨新雨,宜雨轩就是最宜接客的大堂呗。
你看看这厅里多少桌椅?开三桌麻将没问题,连旁观支招的都够坐。
宜雨轩坐在二尺高台基上,上下台阶也是垂带踏跺,可那垂带却是叠石,很别致。
四周檐廊的檐柱之间上面是一圈倒挂楣子,下面前后有栏杆楣子,左右则是美人靠。
美人靠这种靠椅是徽派建筑特色,通常是设在朝向院内的二楼檐廊下。一条长凳,外沿有鹅颈靠背。老辈儿的美人儿轻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被锁在深闺。深闺美人儿侧身坐在这样的长椅上面,可以窥望院内至爱亲朋的各种勾当,也可以向他们展现自己的仪态万方。有一著名的古代美人儿就曾暗叹“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你肯定知道她是谁。后来,这种檐廊下的靠背长椅随着徽派建筑风格流传四方,还从高高在上下凡到轩堂亭阁下层,使得平地美人儿也有了婀娜之所。
宜雨轩后面即有一汪水池,池边乱石飞舞、堆砌、层叠,北岸则有一楼。
那楼面阔有七间,上下二层,前面有檐廊。二层檐廊外挂有一块纸匾,上书“壶天自春”,这是取自清代江西才子刘凤浩的《个园记》。这刘凤浩乾隆年间殿试中了探花,嘉庆年间做过国子监祭酒,遍任各部侍郎和内阁大学士。刘凤浩晚年病退回老家,后趋扬州老中医处喝药,最后在道光年间从扬州老中医家走向西方。刘凤浩喝药二剂间隔期间,去老黄家吃酒,酒后走入后园,便写下了《个园记》。“壶天”出自《后汉书》中的方术,是“悬壶济世”的壶,不是“壶中日月长”的壶。壶天就是说的个园这种私家园林,门口虽小,内膛却大,且含山含水,梅兰竹菊、虎豹豺狼、虫蚁鸟雀样样不缺。那匾下有联,“淮左古名都,记十里珠帘二分明月;园林今胜地,看千竿寒翠四面烟岚”。上联中的十里珠帘和我这扬州系列游记“之一”中所说题目是一个出处,就是杜牧的《赠别》诗。二分明月也是出自唐人的诗,就是徐凝的《亿扬州》中所说三分明月夜、二分是扬州。下联中的千竿寒翠是说园中之竹,竹子为什么寒翠?因为翡冷翠!烟岚是说日上之时竹林里弥漫的晨雾。
此楼叫做“抱山楼”,被抱的那座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它就是楼前飞舞、堆砌、层叠的乱石。这些乱石虽然乱,可也是乱得颇有章法,就是“横看成峰侧成岭”的那种章法。岭在哪儿?就是池水南北两岸的弱石;那峰就是抱山楼左右两边的高石呗。这两座峰不可小觑,左手那座峰叫做“秋山”,石色暗黄,山上有住秋阁;右手那座峰叫做“夏山”,石色青白,山上有鹤亭。园里还有一座“冬山”,在宜雨轩东南,石色雪白。所以,这一带叫做四季假山,有春夏秋冬四座山,山峰的中心怀中是宜雨轩。像山西五台山一样,五台之中有一座台怀镇。
上楼一看,檐廊好长呀。
明间布置,这也是客厅。
主位上没有背屏,也不是条案方桌太师椅,而是一架黄花梨罗汉床。说明这里不是接待外宾的,而是内戚叙亲之所。如果这是按着当年布置重摆的,那这座楼很有可能是黄家老太太的居所。楼里左手尽间应该还有佛堂,转了一圈,没见到,都是售卖纪念品的。
站在檐廊下向前张望。
黄家老太太可以站在这里观察是谁坐在宜雨轩大声喧哗,还可以在这里喊黄官人之子:“孙子唉,过来给我捶背”。里面的客人听见后面楼上老太太的声音,就麻溜地出来走到后檐下向老太太作揖,口称“老太太吉祥”。老太太一看,“噢,隔壁老王呀,你给我带松鼠桂鱼了吗”?老王无奈地说“带了,您擎好吧”,然后赶快点一个外卖。
你看前面宜雨轩的屋顶很大气吧?这抱山楼就有点凑合事儿。我走到夏山鹤亭回首抱山楼,虽然也是灰瓦单檐歇山顶,可是那山花却是完全空白的,你怎么也应该画个一鱼二竹三桃花吧?
抱山楼下有一游廊,廊中墙上嵌有一套刻字碑,这是前面说的刘凤浩所撰《个园记》,自书。
过了抱山楼再往北,又是一片假山,山后是一更大的水池。这个不能叫水池了,太大了,得叫鱼塘。鱼塘里用石板搭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栈道,我把它叫捞鱼栈道。黄老爷在鱼塘北岸盖了一榭一亭和一廊,那亭叫步芳亭,那榭叫映碧水榭,那廊当然就叫连廊了。
映碧水榭明间前檐柱上挂着一副篆体楹联,来自两句唐诗。上联是杜甫的“暗水流花径”,说的是成都杜甫草堂中的花径和草堂。下联是崔峒的“清风满竹林”,说的是王羲之的那个兰亭有茂林修竹。映碧水榭现在是茶馆,这个创意非常好,和门前的楹联对仗工整。你要知道,虽然王羲之他们从曲水流觞取来的是酒,但杜甫在草堂喝的可就是茶。
你看映碧水榭的歇山顶山花,虽然也是后建的,可是人家这里就有浮雕莲花番草,特吉利。
南来游人到此,无论渴或不渴,都应该喝一壶茶。一来体会一下杜甫手捧茶壶立于草堂,微吟“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的意境。这叫立吟,有别于屈原的行吟。屈原行吟泽畔时,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游人从南大门走到此处差不多也是这个模样了。二来过了此处便“西出阳关无故人”了,往北再无楼堂馆所,仅有的房子一处是游客服务中心,另一处是方便间。
方便之后就可以走出北大门了,这座门是现在个园的大门口,因为这里比南门外宽敞。北门外这条街叫做盐阜东路,应该是广陵城的北城墙,马路北边的小河应该是过去的护城河。这么一说,这黄家私宅占地从城中心的东大街一直要到北城墙,真是相当了得!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清代第一个红顶商人虽未财可敌国,可也是富甲一方呀。
南方私宅追求雅致,不同于北方追求魁梧,个园颇有此意。黄宅虽并无精巧,个园却甚是奇妙,嗟夫!该叹则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