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门面隐匿在艺术街区里的餐厅，胡同像个陌生棋盘，我一路探着高墙与铁门，茫然念叨着：“非得性冷感才高级，可是都快找不着北了。”。要不是矮墙里探出一支妩媚紫薇，簇新带露，颤颤巍巍跟余光打了个招呼，我是绝不会注意的，当然包括那几个小如醋碟的“查令大街84号”。来回路过了两次，我松口气，终于到了。

进门是个老式庭院，穿着亚麻衣服的服务生，留着云一样的卷曲中发，挽在衬衣领角上方三寸的地方，双眉似水中剑鞘，声音挺括、硬朗，又软如清风：“孟思特先生已经安排好了”。我点头致谢，进门几乎愣住，黄柏树参天绿，熊莓树皮红彤映地，龟背竹与虎皮兰这俩氛围组恣意着交织在一起，有说不出的野韵。

服务生穿过苔藓足有小截手指厚的土坡，到稍几步远处剪了一枝紫薇下来，大概是有了紫薇的娇俏，大花山茱萸谢就谢了结起了果子。我倒是瞄到了最远的那面矮墙，上面依偎着蔷薇。服务生看也没看，拿着紫薇，径直走到通向餐厅的青石板路上。

整个餐厅入口穹顶上，从外墙窗子里，伸进来成片的风车茉莉，望出去，一片隐绰，已经完全遮住了来时的路。我仿佛听到佐藤直纪（Naoki Sato）的龙马伝里，那Lisa Gerrard的的声腺，她是前Dead Can Dance的主唱，那乐队名字我忘不了，是死了也能跳舞的意思。误认为那声音冷寂的人，会发现那盎然到可以起死回生。

“您所在的，是我们查令大街84号的紫薇书堂。我们这里春天不开，养植物与研发新菜。夏季分为“三候”菜单，分别主题是“草羊”、“花鸡”和“雨蘑”。这是我们“雨蘑”的新菜，您可以先看看菜单。”服务生话音还没落，我一眼看见各色珍稀菌类挤进了前菜到甜品，就开始神情游离，找我的孟思特，因为我已经听到他的声音。

“孟思特先生在隔壁朱蔷薇堂，这道主厨推荐菜，不在菜单上，孟先生希望你能尝尝。”

“这是？炒蛋...”这么高级的餐厅，上个炒蛋也太没诚意了，我咕哝着。

眼前青花纹鲸鱼形状的器皿里，蓬松的炒蛋伏在上面，扑面而来的味道像甜美的琥珀，又像芳润的木头，我的身体无法拒绝这种幽静又勾人的香气，水蒸气裹着这香气温柔钻进鼻孔时，我简直轻松得要飘起来。

“好像用了特别的调料？”

“对，龙涎香炒蛋，当未消化的鱿鱼喙状颚片刺激抹香鲸的肠道时，它会产生一种异常芳香的物质，被称为龙涎香。古代贵族香水里才会出现。”

我刚要哇出来，这时候，另一个服务生拿出一个木盒子，里面垫着晒干的灰白色海藻，里面有一块大理石般的崎岖石头。“这是孟思特带来的龙涎香，鲸也是他亲手解剖的。目前*价已经到200万欧元。1693年，荷兰东印度公司阿姆斯特丹办公室从位于摩鹿加群岛（Moluccas）的蒂多雷（Tidore）国王手中收购的那块比这块还大，估价11.64万荷兰盾，约合今天的113万欧元。但孟先生表示永不*，全部贡献给好朋友所需的龙涎香料理食用。他特别强调到您，仙儿小姐。这个特制的炒蛋英格兰国王查理二世（Charles II）吃过的。”

因为这哇过于大，我和着炒蛋，把惊奇的神色一同细嚼慢咽了下去。

我透过Saint-Louis水晶灯定制的酒杯灯桶的花纹光影，看见紫薇花的形状投在了墙壁上，一簇簇舒展开，又如一把把清雅的舞扇，跳舞的美人虽然是留白的，舞姿却能凭空浮现。不能不说，中国古代画家那种“懒”，真的脱俗。而刚刚院子里服务生采撷的那簇，魅红色的紫薇，已经插在银质的六瓣莲型“瓶子”里，花芯是盛器，看造型是个刻花鸟的异域古器物，有它映衬，紫薇脱俗起来。

“你好，那瓶子是？”

“哦，这是荷兰的香盒。原本是用来放龙涎香的，里面的方形柱子里放香，里面可以燃烧，外面六个封闭的瓣是隔热用的，合起来就是一个球，揣在怀里也不会烫的。”

“好厉害...孟思特先生在哪呢？”

“哦，现在还在隔壁用餐。”

其实，我已经等得没胃口了。餐厅两壁参差着名画与雕塑，回廊间的墙上是一个大门，供两堂穿梭。只有欧洲古代的宫殿才常见这样的结构，比如凡尔赛。而这里中国风的雕窗、飞檐，全无违和感，反而加重了这博物馆感的餐馆厚重、耐读，却不墨守陈规，真的就像伦敦法兰克旧书店的另一张脸。

轻轻推开那扇通往孟思特的门。我只悄悄推了一个窄逢，里面的人并没有注意我。只有一个俊俏的女人，侧眼掠过我的方向，孟思特听得入神。

他身边坐着一个面容英俊的年轻人，英式的坎肩，牙齿与腕表都闪闪发亮，恐怕是那位雇主。他眼神专注地看着孟思特，手里指着桌上和我一模一样的装蛋盘子。

“我还想吃这种级别的东西。”

“这不难，加拿大还有一道失传的料理，叫鱼煎熊掌。所以孟子否定的说法，在国外是成立的。”

“还有这种事？”

“对啊，以你年纪的血气，一定要没排精的雄三文鱼和公熊仔的前左掌才补得上 。雌三文鱼那种一颗颗塑料橙色珠子似的，三文鱼籽，很常见吧，雄三文鱼精子我不知道您有没有尝试过，人家美味。日本人恐怕也没几个吃过这种他们叫为さけのしらこ（Shage No Shirako）的东西，那其实是三文鱼白子。我是熊专家，隔壁这位女飞行员林林小姐，可是三文鱼专家，可以开直升机带你去。母熊个头只有公熊一半，但万一有人动小熊，比公熊厉害多了，爆发力是森林之王！但以我的级别，你放心，我们可以在母熊捞鱼的时候下手。小熊和鱼刚好一网打尽！”

“酷！”年轻人兴奋地解开一颗袖钉。

“孟思特平时经常给大家讲课，特别优秀。”我正好能看见她，林林，方脸、鼻子高挺，一副男人的骨相，修长的腰肢向他的目光倾斜着，臀部的肌肉绷紧了牛仔裙子，修长的交叉二郎翘着。而我的孟思特，他的手，分明落在她的肩上，亲昵地勾紧了一下，又松开。他跟我提起过她，他的“战友”。

林林身上有一种果敢的美，说话的时候会在逻辑的关键挑眉毛，以示强调，反正有我没有的那种英气，十足的。“加拿大三文鱼很多人以为都在西海岸，毗邻太平洋，最有名的就是卑诗省（BC），看三文鱼壮烈洄游的地方。新斯科舍（NS）在东部，也就是靠近大西洋的地方，峡湾多，那边野生大西洋三文鱼更厉害。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塔斯马尼亚三文鱼。1984年，塔斯马尼亚政府从加拿大新斯科舍省的加登孵化场购买了最初的三文鱼卵，在塔斯马尼亚南部的多佛市建立了一个海洋养殖场。您知道吗？著名的美食家蔡澜曾经说，他相比起塔斯马尼亚三文鱼，香港流行的挪威三文鱼味道更重，而且更油，直到见了塔斯马尼亚的三文鱼，他才认可了这种三文鱼优雅的美味。而原生种要极致得多！”他俩非常默契。

“我的家族规矩很多。那这有法律风险吗？或者说道德上呢？”年轻人又重新扣好敞开的袖管。

“这个你放心！我的工作是森林向导，我和林林也是三文鱼保护协会终生会员，三文鱼在这里有很大的利益，保护好了我们才有饭吃，这个国内和国外机制不太一样。请原谅我直话直说，我们这里驱动力就是自身个人利益，驱动力强就做得很认真，接手的保育组织就多。这是事实，没有利益驱动工作无法进行。黑熊保育等级least concerned （LC，最不用担心的意思），说明黑熊数量非常多，根据北美法律，我们只是在合法范围内狩猎，完全不用担心。”

“钱我懂。我担心就是，还是不发圈吧？在国内好像不合法。”

“周到！除去法规的因素，很多人一谈到动物保护会义愤填膺，但他们在认知上根本就是错的。我举个例子，非洲的白犀牛，包括去年北方白犀牛灭绝的事，如果上网查世界性组织关于动物保护的法规，包括WWF动物基金会的，保育等级是NT，倒数第二级，受到一定影响。这保育等级跟你听到消息差了六级，第六级是野外灭绝，第七级是灭绝，南非有2万多头，现在可能1万8千。北方白犀牛跟南方的是很亲的亚种，就是广东人和北京人的区别，完全就是一个种，保育等级在一个里头。犀牛并不是古生物种，比不过鳄鱼、熊猫。关于保育，繁殖其实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阻止盗猎。南非政府很穷，没有钱搞动物保护，80年代那个时候有很多大的农场主说商量一下。政府于是并没有花钱，只是让农场主开放农村给到犀牛繁殖，每年再给指标，鼓励有偿狩猎，反正打到的也主要是年老体衰的那些。农场主说可以，就形成完整犀牛狩猎产业。这时候阻止偷猎，就是保育的工作了，不然是要损害农场主利益的。法律上，遇到偷猎的人，是可以开枪的。”

“那公的熊仔呢？那么可爱。”我真想替年轻人问这个问题。

“仙儿小姐，我们替您上了主菜，空运来的见手青。”服务员提醒我回到位置上。

我虚掩好，从门缝回头，直看整个厅，它由紧挨的直通回廊组成，玻璃边柜里陈列着老式打字机、礼帽、羽毛笔、手写信札，居然还有一本肖斯塔科维奇的钢琴谱。他的第二钢琴三重奏近结尾部分，就是吃蘑菇看见小人运动的样子，诡异、诙谐，又令人兴奋。可能是因为想到这些，我才有点失神。

“仙儿小姐，你怎么吃饭那么不积极？，还有闲心看琴谱，饭菜都凉了！”耳边我确定是孟思特的温柔，半边腰被一只大手搂住，熟悉的，又是陌生的。

我不假思索地顺势转身，圈住他的脖子，一不小心，被他的嘴唇偷袭了，我满脸贴在他的胡子上，正着擒拿住，但我轻轻挣脱了。

“那个是，林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