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江 南 林 子 九三年,我刚大学毕业没多久,那时候,我算有钱,还有闲的。因为是帮我哥哥做事,所以,我想走,就能走。 那次,是我第一次下江南,为的是去钱塘江看潮。 我先到的
上海,一个从小我就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的地方。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而我高中和大学里,有个很好的女友,就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我是她唯一的女友。我丝毫没有掩饰过我对上海人固有的成见,但她说,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的成见,并没有妨碍我对她的欣赏和接纳。就像我对广东人的成见一样,我大学里最好的女友又是地道的广东人,但这次是我觉得她和别的广东人不一样了。而对于上海人和广东人我到底了解多少,却是不能追究的。 我到上海,一下火车就被一种莫明其妙的热情牵引着。因为没概念该住哪里,想着大学的招待所应该是又便宜又安全的。所以,问了怎么去上海大学,就跳上了公交车。公交车的售票员非常热情地告诉我到哪儿下。一路上,我光顾了看这个售票员了,操着我听不懂的上海话,在蒸笼般挤得水泄不通的车厢里,穿来钻去,蔓延着她的热情。够不到的地方,好像全车的人都被她带动了起来,看着那些或散或整的钱币,在一个又一个人的手中接力般地传递着,从车厢最远的地方,传到她的手里,然后分文不差的找赎又以同样的方式,传回到源头,每个人在这样的接力中,都好像很兴奋,并乐此不疲,男女老少都被她照顾到了。我感觉非常新鲜和好玩。比较北京的公交车售票员的冷,她的热情,简直让我忘了我是在公交车上。眼睛直跟着那些挥舞的手臂跳动。 那天晚上,我去
外滩,也是坐公交车去的。到了总站,车停在个小胡同里,四面见不到水。当时就傻眼了。抓住过路的一个人就问,怎么去外滩,原来得转好几个弯,穿过好几条巷子,才能到外滩。他详细地告诉我怎么走还很遗憾地我说,他正忙着赶一个会,不然可以带我看看外滩的。一个很年轻的男人,热心但丝毫看不出轻浮。我想我遇到好人了。如果不是他们浓重的口音,我一定不会相信,他们是地道的上海人,这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谢过他,我就一个人往外滩走。真让人猜着了,外滩上,没有我落脚的地方。三两步之隔就是一对谈情说爱的男女。他们绝不是来看黄浦江的浑浊,看码头的喧嚣,听气笛的长鸣,看桥头耸立的陈毅的从容和威严,或是看江对岸星星灯火的或明或暗。上海,实在太拥挤了,对普通的人而言,甚至再没有比拥挤的外滩更容得下他们年轻的爱情的地方了。 我一个人,走进南京路的繁华,看着耀眼的霓虹灯闪烁着万种风情,感受到了那个城市的绚丽。我不得不承认,走遍大半个中国,我没有见过比上海更漂亮的城市。 走进店铺,才是让我生气的开始。我用标准的普通话让售货员拿东西给我看,她爱理不理。我一下子想起听说的,在上海要讲广东话。我也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懂,冲口就讲了广东话让她拿东西给我看。马上,我真的没有夸张,她一张脸转了颜色,很殷勤地把东西拿给我,我看也没看,抬抬眼,用广东话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管她听不听得懂,我说,是我的教养和习惯的问题,而实际上,我并没有任何想谢她的意味。我仿佛领教了上海人的势利,也验证了我的偏见不是没有道理。 在杭州,我被黄包车拉着满街跑找住的地方,因为在
杭州火车站,就有这样的车夫招揽生意的,说好的几十元钱吧,包你找到住的地方。那时候,我虽然有点钱,但还没够胆住进西湖宾馆,最后,住进了空军总后的招待所。离西湖很近。 整个西湖,我是靠了两条腿走下来的,那时倒也不觉得累,还有模有样的跑到龙井村去喝茶,还买了特级的龙井回来给我老爸,我老爸说不地道,我被骗了,还不知道。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的龙井树只剩了那么百十来棵,而正品的龙井茶,大多都进了宫,剩下的,也被当地人埋在了地下,不是非常尊贵的客人,是根本没有机会品到上乘的龙井茶的,父亲有幸品到过一次,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尤其,虎跑的泉水也不再清了。 从杭州,我本来是打算坐火车去海宁,在车站买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告诉我火车已经来不及了,让我奔长途公共汽车站,说那里有车辗转能到,而且能赶得及一点半的那班涨潮。他还给了我两张票,说是有个庙,是最佳的视点。他因为临时有事,去不了了,票就送我了。我后来才知道,这票真起了大作用了。我初以为,看潮,不就到了江边就行了吗,后来才知道,我可能捡了条命。 进去的时候,还很顺,搭公车然后转小巴,再走上很长一段坑洼不平的田地,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唯一的庙。原来真是要预售票的。那人给了我两张票,另一张票我却是送都没送出去,不是没人要,而是有人居然贪心地问我要两张。一生气,我自己揣了两张票进去了。 在二楼的平台上,我很清楚地看到了眼前开阔的江面和大堤,以及堤上黑压压的人群。我们等了很久,终于看到那壮观的场面了。后来我的老板说过,女人应该有水一样的性格,理由是:你什么时候看到过再锋利的刀能切得断水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想到那次在钱塘江看的潮。一丈高的一面水墙,横扫过江面,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觉得无法想象,那是水,是席卷了一切浑浊和不净,掩盖所有的动荡和不安的水;是,刀所不能断的水。我的人,是呆的。我忘记了拍照,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久久的,当江面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当人流开始散去的时候,我还沉浸在那份震撼中。 等我上路准备回上海的时候,我才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竟然没有任何一部公交车能把我带到海宁的火车站,那些公车,在把我们送到这里后就突然从地球上消失了。没有人想过,我们该怎么出去。也没有任何一部公家私家的车能让我捎脚。我看到顷刻间变成了大停车场的钱塘江边,不管是什么车都纹丝不动。而能动的,是长长的人流,是和我一样没有车坐的人,开始了漫长的跋涉,我至今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达火车站,也许要走到天亮,如果我走得动的话。但当时,我就知道,我是走不到的了。 我在万般无奈的境况下,招手拦了一部过路的摩托。只有摩托在那种情况下才是最快的交通工具。那个人不是拉客的,而是刚从杭州看朋友回来,他也不到海宁市去。但他说可以把我带到他住的附近的镇上,那里就会有拉客的摩托把我送到火车站。我想都没想就上了他的车。很快,他就把车开离了水泄不通的主路,起初在平行于主路的一条小道上跑,还看得到大流的人群和不动的车,很快,就看不到任何人和路了,我们穿梭在高粱地里,我脑子里拼命地打着转,不停地和他讲话,唯一的念头是要知道多些他的东西和本地的情况,并努力的记住走过的路,我甚至在那一刻,想到了,如果我被卖掉,我该怎么办。 大概一个小时以后,我们终于到了一个镇上。他告诉我他到家了。他把我停在距离等客的一群摩托不远的地方。过去和其中的一个人讲了些什么我没听见。但他回过头来对我说时,对我说了: “你放心,我和他讲好了,他会把你送到火车站,他不会多要你钱,给他15元就行了。”这个数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几乎可能成为我卖身的钱。我想给他钱,而他执意不肯收,他大概看出了我的紧张,而对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使得我最终还是说出了我的要求,我问他能不能送我到火车站,钱我可以多出。他说实在不行,他只所以急着从杭州赶回来是因为他母亲病着。他告诉我放心,说对那人说了,我是他远房的亲戚,那个人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我不放心也没办法了,看着那个五大三粗的人推着摩托向我走来,我是硬着头皮上的,在那一刻,我竟然对那个把我带到那个镇子上的陌生的男人,有了那么重的依恋。 而后的路,依然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田里钻,我竟然没了害怕的心情,我觉得该听天由命了。而我很幸运,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到了海宁的火车站。那个司机真的只收了我15元。而那段路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 六点多的那班回上海的火车,我虽然有票,但上不去车,我看到有人从车窗往里爬。那一刻,我真的感到了自己做为女人,一个要维系最低限的教养的女人的悲哀和无助。后面又有一班车经过,车停了,可门都没开,还是满载。再后来,也许是当天最后一班回上海的火车了,我是在站上的工作人员的帮助下,硬被塞进去的。 我到上海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我记得一个上海人告诉我的常识,在上海,只要是大众的的士,你就尽可以放心的打。我让的士把我送到了上海大学,那晚,因为没空房,我得和另一个人拼房。我累得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又过了供应热水的时间,只好用冷水草草的洗过,倒头就睡,要是半夜被抬出去卖了,估计也不知道。那会儿,钱包里还真的有不少的现金,不象现在,出门,钱包里很可能百十来块都没有,因为真用钱的时候,有信用卡,而且到处都是提款机,根本没必要带现金在身上,招惹不必要的担心和麻烦。 我这么走了大半个月,才回到北京。中间都没想起打个电话回家报平安。等我回了家,我妈妈一开门看到招呼也不打的我回去了,立马眼泪就上来了,说的第一句话我至今仍记得“姑娘,你还活着啊!”我妈以为我丢了呢。据说他们已经动了报警的念头了。 那年钱塘江潮死了19人,是站在江边被挤下去的,卷到潮里就不见了,这是有统计的,没统计的,只有天知道了。母亲相信我生存的能力,但,谁能保证呢,我不会在意外之中,尤其,那么久,我音信全无。 这次的下江南,其他的细节我都很模糊了,唯有钱塘江看潮的这一段,总是历历在目。从这次开始,我才记得以后每到一个地方,尽可能在第一时间给家人报个平安;也是从这次,让我更相信,这世界上总是好人多的。不断激励着人有信心,有信念,开始孤独的旅程的,大概就是这些意外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