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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记事|西山大觉寺。

八十年代我在西山脚下工作,单位离城很远,又不通公交车,进城都要坐单位的班车,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每逢周六便是大家最快乐的时候,家在城里的人终于可以见到家人。那个年代北京没有高速路,苏家坨、温泉和京密引水渠、颐和园都是非常拥堵的路段,回家经常要花2-3个小时,到家时天都已经黑了,周一早上天不亮就要起床去等班车,虽然辛苦但仍然感到快乐。

1986年的一个冬日,北京的报纸和电台播出了一条消息,说是西山上的大觉寺发生了火灾,烧毁古建筑一间,这是一起责任事故。大觉寺在哪里?这个地方对我来说从未听说过,向单位里熟悉周边情况的老同事打听,才大致搞清楚了方位,这座古庙就在鹫峰脚下,距离北安河很近。

九十年代以前,西山上的景点基本都是不开放的,自五十年代初起大觉寺就是北京林学院的校舍,周边都是林学院的林场。这次起火的原因众说纷纭,据说是因为有人在宿舍里使用电暖器取暖导致的火灾,于是社会上便有了要求北京林学院迁出的呼声。两年后,林学院果然搬走了,北京市政府宣布大觉寺准备整修后对外开放。

但是过了许久都没有动静,八十年代末鹫峰已经对外开放,夏天有时周末不回家,就约上小伙伴一起骑车去周边游玩,爬完鹫峰就去看大觉寺。当年的大觉寺看起来十分破败,人去屋空几乎所有建筑上的油漆都已经剥落,黑黢黢的,从里到外布满了灰尘。但是,院落里却有许多参天的古树,夏天里整座寺庙都掩映在绿荫里,因为没有游人,整座寺庙非常幽静,只闻阵阵的蝉鸣和池塘里的蛙声。

九十年代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外地工作,中间虽然经常回京探亲,但大都休假时间很短,直到我又重新回到北京工作,有一年春天,朋友来约我到大觉寺去看玉兰花开。在此之前我有时会与朋友相约去颐和园赏玉兰,颐和园乐寿堂的玉兰花在京城里声名远扬,据说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而大觉寺有更古老的玉兰树,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大觉寺的玉兰果然不凡,除了枝干苍老遒劲之外,不论是白色还是粉色,花型都非常漂亮。由于周围环境的陪衬,感觉大觉寺的玉兰更有气势,庭院里充满了勃勃生机。大觉寺游人还不多,整座寺庙大约只是整修了前院的几座建筑,后院还是比较荒凉的,不像现在春、秋踏青、赏叶时节,经常人满为患。

九十年代不知何时开始,寺院一角出现了一座明慧茶苑,有传闻说是由几个北大刚毕业的学生们创办的,那个时候大觉寺里的建筑大都非常灰暗,只有这个角落里才显得明亮艳丽。

进到南侧的院落,就是一座朱漆的大殿,门口摆着一坛坛的老酒,院里置有一处石碾,就是华北农村里常见到的那种古老磨面工具,显得很有些生机。一座门庭冷落的寺庙,竟然有了人间烟火气。

掀开门帘入内,里面是一座漂亮的中式餐厅,青石铺地,梁柱施以素漆,装饰风格与大殿的外表截然不同。更有些意思的是,由于大殿的高度有别于普通的民用建筑,这座餐厅内部还搭建了一个开放式的二层阁楼,看起来极像是古装武打片里的场景,大侠们吃着吃着,一言不合便从楼上一跃而下打将起来。

餐厅的菜式是杭帮菜,东坡肉一整块地放在一个紫砂小碗里,跑堂伙计递给你一把餐刀,要切成几瓣自己随意。八十年代末期,北京的大饭店已经开始流行粤菜,但杭帮菜还是不多见的小众菜式,竟然会被引入到郊外一座偏僻的寺庙里,很是令人讶异。

翻阅大觉寺的历史资料,该寺始建于辽咸雍四年(1068年),由辽国一民间人士出资兴建,原名“清水院”,至金章宗时成为西山八大水院之一,明宣德时曾重修,更名为“大觉寺”。明末寺庙被毁,清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雍亲王胤禛主持对大觉寺进行了重建,增建四宜堂、领要亭等,完工后,推荐迦陵性音和尚出任大觉寺住持。

迦陵法师原本在雍王府不远的柏林寺修行,因机缘巧合与雍王胤禛结识,双方相谈甚欢,迦陵便常来往于雍王府邸,两人持续交往了九年。迦陵主持大觉寺后,胤禛亲自撰文並书丹《送迦陵禪師安大覺寺方丈碑記》,此碑今尚在寺内。迦陵在四宜院内栽下一株玉兰,此树已有三百年,如今亦依然花繁叶茂。

但奇怪的是,胤禛登基之时,雍正元年迦陵和尚却选择弃寺抛下弟子们独自向南流亡,过起了“一瓢一笠,山楼水宿,居无定止”的流浪生活,四年后才躲入江西庐山上的归宗寺,独居静室不思言语,未几便于该寺圆寂。雍正本是一个反复无常之人,迦陵逃亡后四年来却从未追究过问,在得知迦陵圆寂后,还追赐其为“国师”。但几年后,风云突变,雍正称“朕從前失於檢點,亦性音辜負朕恩處,著削去所賜‘國師’封號,其語錄入藏者亦著撤出”,本性终于暴露。

雍正去世后,乾隆诏令清理许多前朝冤假错案,当然也包括平反迦陵性音和尚。乾隆十二年,御赐在大觉寺内建一覆钵式舍利塔,称为迦陵舍利塔,将迦陵遗骨自庐山归宗寺回迁。此塔与北海琼岛上的白塔外形相仿,塔高12米为全寺最高点。

迦陵和尚的衣钵弟子、大觉寺第二任住持宝安法师曾為一幅迦陵和尚画像题诗一首,今天诗画均收藏在大觉寺,是当年供奉于寺內「祖堂」之物。

清朝垮台后,大觉寺经历了民国内战和抗日战争已经荒芜颓败,解放后被政府接管并分配给了北京林学院作为校舍使用。

前些天偶然读到季羡林老先生写的《大觉明慧茶院品茗录》,令我颇感意外。季老先生不厌其烦地叙述了他对大觉寺的早年印象,以及晚年数次到明慧茶苑里参加的各种活动,其中主要是讲述了与茶苑的东主欧阳旭的交往。欧阳是北大中文系的学生,毕业于1991年。季老写到:“我现在希望得到的是一片人间净土,一个世外桃源。万没想到,我又于无意中得到了净土和桃源,这就是欧阳旭在大觉寺创办的明慧茶院。”字里行间,对弟子不乏溢美之辞。

《财经时报》曾有一篇对欧阳旭的采访,详细介绍了其简历,欧阳从北大毕业后曾去过西藏游历,回京后辞职下海借助海淀图书城破旧的地下室创办“国林风书店”,事业颇为成功。因1996年一次在西山游玩迷路借宿大觉寺,竟萌发了在寺内创办“明慧茶苑”的念头,采访里还提到他后来筹资进入地产行业,打造海淀“第三极大厦”的故事。

我已记不得是否光顾过“国林风书店”,季老先生在文章中有颇多赞誉。海淀图书城太过庞杂,我久已不去,前些年倒是常去隔壁的“第三极书局”,当年那个书局曾经是北京最棒的书店,很能彰显海淀的书香之气,最终却无法延续下去,令人十分惋惜。我还常去的地方就是西山的大觉寺,近些年还会在明慧茶苑里与朋友吃饭,但茶却越来越少饮,因为实在太贵。

我算是见证了大觉寺自八十年代以来的种种变化,原来烧毁的龙王堂早已修葺如新。三十年代遭雷电损毁的山门也已重建,门外尘土飞扬的停车场,现在也都收拾妥当。近些年又在院子的南侧增建了一组新的游廊,基础设施不断改善。

大觉寺在整修时,唯独大雄宝殿以及后面的无量寿佛殿依然保持了原来的风貌,没有重新雕廊画栋被漆得红彤彤耀眼,这真是非常难得,令我非常喜欢。

大殿里的神灵们也没有再被涂脂抹粉,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千年的寺庙虽然屡建屡毁,但如今遗留的文物至少已有三百余年,何必要改变?

大觉寺原名“清水院”,是金章宗钦点的“西山八大水院”,凡水院者,盖因有山泉。大觉寺坐落在山坡上,地形西高东低,泉水自山上引入迦陵舍利塔旁边的灵泉池,然后沿着山坡步道边的石槽分成两路流遍整座院落,最后汇入天王殿前的放生池。

每当泉水自石槽中涓涓流过时,小孩子喜欢把地上掉落的银杏叶捡起来,放在水槽里,看着叶子像是孤舟在激流中颠簸着漂泊而下,乐此不疲。

实际上,北京早已是一座缺水的城市,山泉应该大部分时间都是断流的,泉水是从山下的放生池被水泵和管道反向送到山上的灵泉池,然后清水院里才重新见到了流动着的泉水。

大觉寺拥有160余株古树,除了三百年的玉兰,还有千年的银杏和古柏。每当到了秋季,满寺尽披黄金甲。

这大约也是一年当中,色彩最为艳丽的时候,阳光穿透金黄色的树叶,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投射到周边的古老建筑上,点亮了每一个角落。

秋天渐渐逝去,不知不觉间天空开始飘落起雪花。当城里的人们为了冬季降雪而烦恼,耽心开车路滑,耽心交通拥堵,耽心等不到公交车,耽心打不到出租车,耽心上班会迟到时,大觉寺里却是“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大觉寺之美,就在于静,使人修身,利于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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