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木斯到依兰的动车仅需33分钟,感觉椅子还没坐热,就到站了。看看时间,刚刚八点二十。
依兰站前广场的公交站台有3路汽车直达城区。在地图上查看了这趟车的主要站点,发现地税局站与五国头城距离很近,该站下车后,可直接步行前往。
来依兰,主要被两点吸引。其一是牡丹江与松花江的交汇地,其二便是五国头城。最让人省心的是,这两个地点就在同一个位置。
说起五国头城,还得回溯到公元10世纪左右的宋辽时期。那时候,在三江平原地区,分布在松花江和黑龙江沿岸的居民,形成了五大部族——剖阿里、盆奴里、奥里米、越里笃和越里吉。这五大部族被通称为五国部。由于越里吉部的驻地为五大部落的会盟之城,被定为五国部的盟城,又称为五国头城。
辽圣宗时,五国部主动归附辽国,五国头城成为辽国镇守东北疆域的军事重镇。辽兴宗时,爆发了鹰路之战,五国部在辽国和完颜部女真的共同打击下,势力逐渐衰落。待后来完颜阿骨打崛起后,五国部是最先被征服的部族之一,他们被编入女真猛安谋克,成为金代女真的重要组成部分。
真正让五国头城名动天下的,并非以上这些,而是北宋徽、钦二宗的“坐井观天”地。
公元1127年爆发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靖康之变。金军攻占北宋都城汴梁,徽、钦二帝连同后妃、皇子、公主、驸马等3000余人被押解北上,在金上京执行牵羊礼。他们被迫朝拜金祖陵,拜见金太宗,徽宗和钦宗甚至还被金人分别封为“昏德公”和“重昏侯”。待走完全部羞辱流程,徽、钦二帝被辗转迁往五国头城,开始了“坐井观天”的囚禁生涯。宋徽宗,最终甚至都凄苦地死在了这里。
每每回顾这段历史,脑海中,自然就会浮现那首气冲霄汉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或许是汉人历史上最屈辱的一段往事。然而,怪谁呢?
在地税局站下车,沿新楼巷步行不到500米便是五国头城公园。穿过一排绿化带,一个仿五国头城建造的景区,便出现在眼前。
买了20块钱的景区门票,入园就看到一个写着“坐井观天遗址”的牌坊。本以为这里应该是个悲伤的地方,没想到很快被眼前的欢乐氛围搞得猝不及防。
牌坊的另一边是一个小广场,广场上立有徽钦二宗的雕像。雕像身后的照壁上刻有靖康之变的浮雕,背面则写着“靖康之耻”几个泣血大字。
广场上坐满了观众,舞台已在徽钦二宗的雕像前架设好,民间艺术团正汇报演出,载歌载舞。“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一呀唱,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地方,好地呀方……”
不知道矗立跟前的徽钦二宗怎么想,我觉总得哪里怪怪的。
主要景点都沿广场分布。广场的北侧从西向东依次分布着金兵演武场、昏德公赵府、重昏侯赵府和徽钦二宗的地窨子居所。其中昏德公赵府和重昏侯赵府内各有一正两厢三间房屋,屋内陈列的,是两代君王各自后妃的大概生平。
能有介绍的,不过随徽钦二宗迁入五国城的这几位后妃,事实上,北宋后宫和皇室罹难者,远比介绍的人物多得多。
单说宋徽宗,他的31位嫔妃和108名婕妤、才人、贵人、美人和御女,他的21个女儿和28个孙女悉数落入金人之手,被折磨致死的不在少数,侥幸没死的也被金国贵族瓜分做了小妾。帝王尚且如此,更别说那些宗室的王妃和子女。
当然,金是怎么灭辽和北宋的,蒙古就是怎么灭金的。北宋王族所蒙受的羞辱,阿骨打的后人也都一一承受。不过,简单一句“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终究只是弱者幸灾乐祸的表达。
从宋徽宗的居所出来,虽明知仅是仿制,甚至他都未必真的住过破屋,但心中仍五味杂陈。幸亏外面合唱团的歌声正酣,瞬间冲淡了这种微妙的情感。
除了北侧的三个景点,广场的东西侧还各有一个景点。其中西侧是东路都统兵寨,东侧是胡里改路万户府。
东路都统兵寨内详细介绍了五国部五个古城的具体分布以及辽代的“鹰路”纠纷。从介绍文字来看,真正的五国头城遗址似乎并不在此处,而是在依兰县城北门外松花江南岸。
胡里改路万户府内则有金代在五国头城设胡里改路路治的详细说明。胡里改路辖区广阔,其路治所在地五国头城是金代重镇,也是其东北疆域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中心。
出了五国头城景区,沿前进路一直走到江边。这里就是松花江与牡丹江的交汇处。
丰水期未到,江边尚有大片滩涂。在滩涂上流连了好一阵,寻得一块长满野菊花的草地坐下。 身后悠扬的歌声不断,“我和我可爱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我忽然对着这片江面苦笑出声来。这算是徽、钦二宗的心声吗?
离开江边,重新回到3路汽车行驶线路上。途经依兰博物馆,看看时间,估计是来不及参观了。在公交站台附近发现一家小饭馆,如果动作够快,勉强还来得及吃个早中饭。
叫了碗热汤面。老板捣腾了十几分钟,端到跟前,竟滚烫得无法下嘴。本来时间就紧,整个人吃得毛焦火辣。要了三个空碗,来回腾挪,总算让面降下温来。老板从一旁经过,还不忘询问一声:怎么样,我家的面好吃吧。
吃完面,出门上了3路汽车。司机不让一次性投两块钱,必须先投一块,待下车时再投一块,第一次碰到这种操作。原路返回,轻车熟路,顺利地赶上了开往哈尔滨的高铁。
火车一直穿梭在小兴安岭与张广才岭之间的松花江河谷平原。过了胜利镇,丘陵逐渐被甩在了身后,眼前全是一望无际的开阔农田,我知道从这里开始,自己已进入了松嫩平原。
依兰到哈尔滨的车程总共两小时,火车停稳的那刻我看了看时间,下午两点半。迈入站台的瞬间,直觉眼前一亮,哈尔滨站的建筑风格实在太有特色,这是我见过最美的火车站。
由于火车站尚在翻修,绕了很久,才走到出口。站在海城街与铁路街的交叉路口,面对如潮的人流,突然猛拍了一下脑门:一路上只顾着欣赏风景,竟然忘了订酒店。
赶紧掏出手机,查找了半天,发现火车站与黑龙江省博物馆很近,两者相距不到一公里,且中间便有合适的酒店。一路按图索骥,没费太多功夫,便找到了住宿地。
卸下行囊,看看时间,已快三点。我赶紧下楼,直接往博物馆的方向而去。
酒店到博物馆不到三百米。见到黑龙江省博物馆的那一刻,再次刷新了我对这个城市的认知。与我所有见过的省级博物馆都不一样,它就那么平实地藏在一座街边的历史古建筑里。没有宏伟的规模,也没新城的衬托,甚至都没有一个显赫的门脸,但却更符合我心目中博物馆的意象。
内心突然充满一阵不可抑制的激动。独自上路二十天,一次次探访在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虽远不能涵盖所有,但造访过的文化遗存,粗粗算来,也不少于二十个,且其中大多都堪称东北东部最具代表性的。
诚然,每当一个个谙熟于心的考古称谓,与遗址现场湮灭千年却真实具体的古城邑落相关联时,枯燥而遥远的抽象名词,瞬间变得鲜活而饱满,而我,也能在那一刻,超越时空,沉浸于恣意想象的文化大餐中。不过,但见遗址,不见文物,终究还是一大遗憾。至少对于一次系统性的历史文化体验之旅来说,还不够圆满。
现在好了,这些天来所有未能一睹的珍贵文物,将分成三次,集中地呈现在我的面前。无论是黑龙江省博物馆,吉林省博物馆,还是辽宁省博物馆,馆藏文物全是珍品中的珍品,精华中的精华。想想这三次饕餮盛宴,除了激动还是激动,除了澎湃还是澎湃。
更重要的是,现在,我就好似已欣赏完若干小团体的零星彩排,正在等待一场集中展示的终极汇演。这三座博物馆将我一一寻访的历史细部,整装组合,华丽呈现,让我终于有机会一览相对完备的文化序列体系。即便尚无法管窥历史的全貌,但能看到目前已知最全的考古文化拼图,那也是极好的。
按照工作人员的指引,到博物馆对面的小岗亭换好票后,便直接检票入馆。受老建筑室内空间的限制,展厅数量有限,我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上到二楼,进入历史展厅。
历史展厅入口立有一尊金代的骑士雕塑,不知道是不是完颜阿骨打,墙面的文字直点主题:黑龙江历史文物陈列——以肃慎族系遗存为中心。
为啥仅以肃慎族系遗存为中心呢,难道没有东胡和濊貊族系内容?好在此次旅程的黑龙江省部分正好对应肃慎族系,若从大小兴安岭、松嫩平原游历而来,看到展馆仅以肃慎族系遗存为中心,只怕会大失所望。
继续向里,首先看到了展馆的前言介绍。其中提到:“传统史学认为,先秦时期的肃慎、汉魏时期的挹娄、南北朝时期的勿吉、隋唐时期的靺鞨、辽金时期的女真、明清时期的满族,脉络清晰、绵延不断,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土著民族族系,黑龙江古代文明起源、发展和辉煌也始终与这一族系息息相关。”我想,展馆陈列一定是以肃慎、挹娄、勿吉、靺鞨、女真和满洲为时间轴,分主题而展开。
实际情况与我设想的并不完全一样。展厅分出北土先民、海东盛国、金源霸业、华夏一统四大篇章。
第一个篇章相对集中地展现了唐代以前肃慎族系的几大重要文化遗址,分别是新开流文化遗址、小南山遗址、亚布力遗址、莺歌岭遗址、滚兔岭文化遗址和同仁文化遗址。我注意到小南山遗址尚未提升到独立考古文化的高度,看来博物馆尚未反映考古学界的最新成果。
全部游览从新开流文化遗址的一个鱼窖开始,我被一件件扑面而来骨器、石器、玉器和陶器弄得应接不暇。看着眼前的器物、文字和图片,联想到几天前才奔往这些遗址现场的情景,不由得生出一种很愉悦的感觉。这种愉悦好似费劲地预习完所有功课,已熟悉了一个一个的知识点,现在正如沐春风地享受着系统性知识串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再读万卷书,这种螺旋上升的畅爽,实在语言所难以形容的。当然,除了愉悦,也不可避免地存在些许失落和懊恼。失落的是展示的遗址数量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丰富,如一度寄予厚望的凤林遗址和炮台山遗址,仅用“七星河流域“等字样便一笔带过。懊恼的是诸如反映勿吉、靺鞨系统的同仁文化遗址等具有代表性的遗址,当时因为交通不便,放弃了寻访,可如果当时再坚持一下,也并非完全不能克服。
意犹未尽地结束了“北土先民”篇章,随后,进入“海东盛国”篇章。海东盛国,无需多言,当然就是渤海国了。展厅从渤海东京、军事装备、社会生活以及佛教文化几个方面入手,立体地呈现了渤海国的方方面面。由于之前参观过渤海上京博物馆,这部分内容也就大体浏览了一下,印象最深的还是天门军之印。这颗出土于上京龙泉府皇城内的天门军之印,是中国目前唯一的一颗渤海印绶。
看完“海东盛国”,进入第三部分“金源霸业”篇章。由于哈尔滨阿城区便是女真人的崛起之地,而除了五国头城,这趟旅程到目前为止尚无寻访辽金时代文化遗存的机会,因此,这一篇章,我也是相当感兴趣的。展馆从女真崛起、帝国霸业和金源文化三个方面着手,重点介绍了女真崛起前后的方方面面。
辽灭渤海后,渤海居民被迫南迁,黑水靺鞨趁机填补了渤海人迁徙后留下的真空,并逐渐形成了女真之名。南下的女真与辽国毗邻,迫于其强大,沦为其附庸。由于辽人有饲养海东青狩猎的传统,对海东青的需求巨大。海东青是女真人地界的主要物产,而辽人对其索取过重,终于激化了矛盾,引发了反辽浪潮。结果,女真人在完颜阿骨打的率领下,建立了强大的金国。金国不仅灭了辽国,还一并终结了北宋。
刚看到一半,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便开始催促离场。下班也太早了。没有办法,尽量拖延,也争取不了太多时间。工作人员开始对我采取紧盯策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只能加快速度。
匆匆浏览完金代文物,便进入了第四个篇章。这一部分主要介绍元、明两朝,中央政府对黑龙江地区的经营。蒙古灭金后,留在东北地区的女真人又回到了渔猎采集时代。元朝设立了开元路和水达达路管辖东北的女真人。明朝时期,这部分女真人分为建州、海西和野人三部。最初,建州女真分布于今牡丹江、绥芬河及长白山一带;海西女真分布于今松花江流域;东海女真则散居在黑龙江及库页岛一带。他们在明前期政策的感召下,陆续归顺,明朝设立了奴儿干都司及下辖卫所对其实行统治。
好在建州女真后来一路南下,离开黑龙江,去往了辽宁。黑龙江可以被大清帝国追溯为源头,却并非中心。如此,文物等级不高,无法细看,倒也无需遗憾。
出了博物馆,刚刚四点。一个时辰浏览完一个省级博物馆,实在是太过匆忙。
在博物馆门前盘桓了十分钟,便拦了辆出租车,直奔防洪胜利纪念碑。司机听说我要去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这个时间一头扎进去,再想开出来,那可就难咯。
司机听说我是第一次来哈尔滨,一路热情地介绍着。哪个酒吧的啤酒好,哪个餐厅的美食正宗,他几乎能脱口而出。快接近目的地时,他主动介绍起中央大街,自豪感溢于言表。
下车的地方人潮如织,司机机敏地张罗着下一单生意。付完钱,刚推开门,他便拜托我问问侧后方的美女,是否需要打车。美女冷若冰霜,一言不发,正眼都没抬过。我略有尴尬地朝司机摆了摆手,便转身离开了。
没走几步,一位外国友人拦住我,递过手机,请我为他们一行拍照留念。拍完照,我经过防洪胜利纪念碑,直接来到松花江畔的大喷泉前。
天有不测风云,没呆几分钟,一场大雨就兜头而下。广场上刚才还熙熙攘攘的人群,没一会全都不见了踪影。好在我带了伞。
穿过过街通道就是中央大街。这条被称为“亚洲第一街”的步行街始建于1900年,建筑包罗了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期的多种风格,自诞生起,便是哈尔滨最著名的一条商业街。从街头到街尾,总共1.4公里,我一路信步走去,观览着这座活着的建筑博物馆。
逛完了中央大街,仍觉意犹未尽。翻看地图,发现著名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就在不远处。兴冲冲跑过去,却遗憾的发现,教堂正在维修,禁止参观。
圣索菲亚大教堂始建于清光绪年间,最初是沙俄的一座随军教堂。后来,沙俄又在随军教堂的基础上,重新修建了一座全木结构教堂。1923年,教堂再次重建,历时9年,落成后,她成为远东地区最大的东正教堂。
我在教堂一侧的公园椅上静静地坐了二十分钟,享受着雨后难得的宁静。圣索菲亚大教堂实在有一种魔力,叫人看过一眼,便再难忘记。
刚到饭点便觉得饥肠辘辘,依兰的那碗面能撑到现在,也是奇迹。附近搜了家餐厅,到门口才发现已歇业转让。自觉今日运气不佳,到哪都停业,决定还是在酒店附近解决晚饭。吊诡的是,好容易找到酒店附近的一家老字号餐厅,居然又在装修整顿。寻访美食的念想就此熄灭。
回到酒店楼下的饭馆,听从方才出租车司机的建议,特意点了两瓶最贵的哈啤。出行的第20天,就在几杯淡爽的啤酒中,正式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