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唐时期,沿着那条黄金大道而来的,除了璀璨的珠宝、馥郁的香料外,还有热烈欢腾的乐舞。龟兹舞、胡旋舞、拓枝舞、胡腾舞……大江南北,宫廷民间,无一不被强劲的胡风乐舞所吹拂。而那急速的旋转、刚劲的腾挪跳跃,和华美妖娆的服饰妆容,则强烈冲击着这个古老帝国关于身体语言、关于美的定义。
宫中流行胡旋舞
北周天和三年(公元568年),北周武帝大婚,新娘是突厥公主阿史那氏。自然,这是一桩具有政治考量的皇家婚姻,但它的影响力却远远在政治之外,因为新娘的嫁妆里,除了牛羊车马、金银珍宝之外,还有数支乐舞团,这些乐舞团除了龟兹、疏勒等国的外,还有来自遥远的中亚康国、安国的,日后火爆流行的胡旋舞,便由此进入中原的视野。
康国、安国,是中亚粟特人的国家,康国的舞蹈,在《旧唐书·音乐志》的描述中,“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顾名思义,它以旋转为特色,那高速旋转时的动感与韵律,为汉地舞蹈所罕见,故格外令人惊叹倾慕。
舞者多为女子,可单独表演,亦可双双舞动。表演时,舞女身着绯色的窄袖袄子,绿色的浑裆裤,脚踩赤色皮靴,披着绚丽的帛巾,耳环、镯子、戒指等金银珠玉首饰璀璨玲琅,亭亭玉立于一块圆形的舞筵上。这块不大的舞筵往往装饰华美,它正是胡旋舞的舞台。
随着急促的弦鼓声起,舞女举起双袖,开始舞动旋转,霓裳在旋转中飞扬,仿佛莲花盛开,她时而左旋,时而右转,千圈万仄。鼓声急了,铜钹铿锵,舞女如疾风中的雪花般快速地回旋,帛巾也如流动的电光,正如元稹诗《胡旋女》中所说的“蓬断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盘火轮炫”,仿佛抟扶摇而起的龙卷风,仿佛金光四溢的火轮。在敦煌莫高窟第220窟的初唐时期壁画中,还可以看到胡旋舞的曼妙,遍身罗绮的美女旋转舞动,帛巾飘摇飞扬,绚烂仿佛牡丹的绽放。
在热烈开放的唐朝,胡旋舞以其明快活泼的特色,特别受到宫中贵人们的喜爱,而出产胡旋舞的粟特诸国,也往往将擅长舞胡旋的女子,作为珍贵的贡品,献给唐朝皇帝。在《新唐书·西域传》中,不厌其烦地记载了康国、史国等国向唐皇进献胡旋女子的事件,她们和水晶杯、玛瑙瓶、葡萄酒、鸵鸟蛋一起,成为宫廷中美丽的装饰。
胡旋舞的美,使得宫中贵戚也有心尝试。以胡旋舞出名的一位贵戚是武延秀,他曾在突厥六年,习得了胡旋舞这一绝技。回到唐宫后,以其高明的胡旋舞技和俊美的容貌赢得唐中宗爱女安乐公主的芳心,成为了唐朝的驸马爷。雅好艺术的唐玄宗李隆基也深爱胡旋舞,知晓他的这一偏好后,粟特诸国更是不断地将胡旋女献入唐宫。而唐玄宗最宠爱的杨贵妃,作为一位颇具天赋的舞蹈家,很快便掌握了这门舞蹈,时时在玄宗面前献舞,令玄宗如痴如醉。当时另一位胡旋舞的高手则是宠臣安禄山,尽管他体态肥胖,据说体重达到三百三十斤,拖沓的腹部都垂至膝盖了,但是当他在唐玄宗面前跳起胡旋舞时,依然可以迅疾如风。
除了胡旋舞外,唐代的宫廷中还演绎多种胡舞,据《教坊记》《乐府杂录》等记载,便有《阿辽》《柘枝》《胡腾》《拂林》《达摩支》《春莺啭》《绿腰》《苏合香》等,而《甘州》《凉州》《渭州》等舞蹈也带有异域风情。西域舞蹈还分为软舞和健舞,软舞柔媚,似风摆柳,健舞矫健,如电流光,风姿备具的胡舞,伴随着琵琶、羌笛的激烈曲调,舞动着大唐健美开放的魂灵。
宫廷的风气迅速地影响着民间的流行趋势,胡舞也如燎原般传播开,在诗人王建看来,几乎是“洛阳家家学胡乐”。这是一场空前的艺术融合,琵琶、横笛、羯鼓、胡琴、竖箜篌,这些西域乐器渐渐进入中华民族音乐的谱系,而曼妙的胡舞,也融化于关于唐朝最优美的幻想中。
男子也能舞胡舞
胡旋舞多为女子所跳,但从这扇出土于宁夏盐池县的唐墓石门中,却能看到男子舞胡旋的风姿。两位男子身着圆领紧身窄袖衫,下着裙,脚穿长筒皮靴,踩在一小圆毯上,手持长巾,熟练挥旋。从被放大的左侧舞伎来看,其髭须卷发,深目高鼻,是典型的胡人特征,侧身回首的姿态,看起来颇为轻盈健美。
摄影/木子桦 。
莲花童子舞拓枝
这是敦煌莫高窟晚唐第173窟中的伎乐童子。他手挥绸带,脚踩莲花而舞,正是拓枝舞的典型装束和动作。菩萨从西方极乐世界七宝池中的莲花里所生,刚出生时是童子形象,然后才成为菩萨。拓枝舞多用童子脚踩莲花而舞,应该就是出于此意。绘图/泓伊
胡姬酒肆舞罗衣
最可以驰骋无边幻想的地方,便是胡姬酒肆了。
这类酒肆往往藏在长安西市的宽窄巷子里。如果你“穿越”回唐朝,在鳞次栉比的商行店铺间穿行而过,就会看见挑着异域风格旗子的酒肆。酒肆是由胡商经营的,他们中有波斯人、回鹘人、阿拉伯人,但主要是粟特人。在酒肆里,有的是美酒,像葡萄酒、龙膏酒、三勒浆,都是色如琥珀、芳香醉人的名酒。而胡人酒肆的另一道亮丽风景,就是貌美如花的胡姬。这些来自中亚和西亚的女子,往往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而她们的绝技就在于能歌善舞。
夜幕落下,新月初上,酒肆里,一场曼妙的胡舞表演开始了。舞姬换上了专门的舞服,带着缀满金铃的蕃帽,身着轻薄窄袖的红色或紫色罗衫,并有金丝绣等华美装饰,脚踏红锦靴,在画鼓三击下,翩然起舞。诗人张祜在《周员外席上观柘枝》中有记,“金丝蹙雾红衫薄,银蔓垂花紫带长”。在白居易的《柘枝妓》、章孝标的《柘枝》等名篇中,也记载了类似的拓枝舞表演。
腰部动作是这种舞的重点,因而腰上束着华彩的腰带,用白居易的诗说是“带垂钿胯花腰重”,以使观者的目光集中于此。在鼓声急促中,柔若无骨的腰肢回旋舞动,时而下腰,时而扭腰。章孝标的“亚身踏节鸾形转,背面羞人凤影娇”,张祜的“红罨画衫缠腕出,碧排方胯背腰来”,刘禹锡的“鼓催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衣雨点花”等诗句,都描绘了腰胯的舞姿之妙,时而如鸾鸟回眸,时而如游龙婉转。长纱袖在灯光中时而扬起,时而低拂,红锦靴随着节奏时而踢踏,时而翘动。
曲声终了,舞姬轻褪罗衫,露出香肩,离去时,眼波流转,最是这一刻的不胜娇羞,含情脉脉,令人怦然,正如刘禹锡所言“曲尽回身处,层波犹注人”。注重眉目传情,也成为这种舞迷人的一个地方。
这极视听之所娱的美妙舞蹈,就是唐代甚为流行的柘枝舞,来自于中亚石国,也是粟特人的国家。该舞蹈属于健舞一类,大胆香艳,又多情旖旎。酒到半酣处,舞至极乐时,也正是观舞的诗人们诗兴大发的时候,包括白居易、刘禹锡、张祜、杜牧在内的一大波诗人是其粉丝,留下了美丽的诗篇,绮丽的诗句正如浓郁的美酒一般醉人又自醉,在柘枝舞的轻歌曼舞中,成就了一个个梦幻般的夜晚。
柘枝舞在当时是如此流行,它的表演很快就突破了胡姬酒肆的范围,唐朝境内的许多州府,如杭州、潭州(今湖南长沙)、常州(今江苏常州)、同州(今陕西大荔)都可以看到柘枝表演,不少达官贵人还家养有善舞柘枝的舞姬,各种觥筹交错的宴会上,柘枝舞往往能将宾客们的兴致推向高潮。而且表演者也不仅仅是胡姬,许多当时有名的汉地舞姬也擅长舞柘枝,如唐德宗时期的萧炼师,便是艺压群芳的柘枝舞姬,并因此被选人宫,深受德宗宠爱,诗人许浑在赠予她的诗中描述了她舞蹈时“红珠络绣帽,翠钿束罗襟”的美丽。而韦庄也曾写诗咏过一位名叫灼灼的蜀地丽人,她曾以柘枝舞在成都一带享有盛誉,在一次舞会上以绝伦的表演打动了御史裴质,由此衍生出一段情缘。
帽带飞扬相对舞
这是唐兴福寺残碑上的拓枝舞图。二位舞者穿长袖舞衣,头上戴着系有飘带的帽子,正是拓枝舞的特殊装饰。二人舞姿对称,一脚直立踏在莲花上,一脚缠于膝部,稍倾身,正拂袖相对而舞。有趣的是,二舞者形象差异很大,一边是眉清目秀的汉族儿童,一边则是卷发、高鼻深目的西域人像。
这些汉地舞姬在表演胡舞的过程中也融人了汉地舞蹈的元素,使得柘枝舞更接近汉地的审美,绽放出别样的光彩,如《屈柘枝》便是从柘枝舞中衍生出来的一种舞蹈,它保留了柘枝舞的特点,但将其刚健猛烈的风格加以柔化,春风细柳般的柔曼,更适合如水般的女子来演绎,从而由健舞蜕变为软舞形式。除了单人表演外,还有一种称为《双柘枝》的舞蹈,采取双人对舞的形式,舞蹈开始时,两位舞女会从莲花中出现,夺人眼目,被诗人卢肇誉为“对舞中雅妙者也”。西安兴福寺半截碑上有双舞者脚踏莲花的形象,或许便是双柘枝舞的惊鸿一瞥。
柘枝舞的魅力经久不绝,到宋代还盛行不衰,著名的寇准便以好柘枝而出名,且得了一个“柘枝颠”的雅号,据说寇大人每次宴请宾客跳起柘枝舞,一舞必终日,可谓痴狂如许了。
腾挪跳跃男儿舞
迄今所见最早的“胡腾舞”形象就是这个“黄釉扁壶”上的舞蹈图案(摄影/动脉影),北齐范粹墓出土。一男舞者左足踏莲花上,右足稍抬,正欲踏。而唐代鎏金铜俑则是目前国内仅见的“胡腾舞”雕像(摄影/木子桦)。胡人舞者左足立于覆莲花圆台上,右腿屈伸上提,做舞蹈状。二者是胡腾舞的不同瞬间,可见急促多变的腾踏舞步。胡腾舞多在酒醉状态下表演,铜俑身上的酒葫芦正是此特点的生动体现。
如玉少年胡腾舞
1952年,在西安东郊发掘出一座唐墓,墓主人名叫苏思勖,生前曾是骠骑大将军,一生征战杀伐,立下赫赫战功。而在他身后的时光里,陪伴其长眠的是这样一幅壁画:
十一名乐师分作两组,弹奏着箜篌、琵琶,吹演着横笛、排箫,激昂的音乐从各色乐器上流淌出,他们中间,是一位矫健的胡人男子,高鼻深目,络腮美髯,头包白巾,身着长衫,足踏黄靴,他一手高高扬起,反目回顾,一足欲腾,仿佛像草原上的鹰。
苏思勖墓的这幅壁画,据考证,绘的就是著名的健舞——胡腾舞。
如果说柘枝舞展现了女子柔曼多姿之美,那么胡腾舞则尽显男子雄健阳刚之风。和柘枝舞一样,胡腾舞的故乡也是中亚的石国,随着丝绸之路来到东方。
胡腾舞是一种飒爽的舞蹈,堪称健舞中的健舞,舞者往往是来自西域的少年,他们皮肤白皙如玉,有着高挺的鼻子,很是英俊。以单人演绎为主。舞蹈也在一块西域风格的花毡舞筵上进行。舞者头戴尖顶的胡帽,帽子上还缀着闪闪发光的珍珠,身着窄袖的轻薄胡衫,腰束镶嵌宝石和绣着葡萄纹的腰带,脚蹬锦靴,一出场,光彩照人。
起舞前,舞者会行礼先说一段方言致词,然后音乐响起,随着琵琶和横笛的节奏,舞者跳起了劲舞,或转圈,或踢腿,或倒立,或下蹲,或一跃而起,舞步腾踏多变。胡腾舞并不像胡旋舞那样有快速旋转的动作,而是以跳跃和急促多变的腾踏舞步为主。那劲爆的节奏、刚健的动作,让观舞者也仿佛置身于自由不羁的草原。
热血男儿岂能无酒,故胡腾舞还有一种醉步,模拟酒酣时的飘忽腾挪,正如唐代诗人李端在《胡腾儿》所描述的,“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柔软满灯前”。观胡腾舞,豪饮一壶葡萄酒,听着琵琶马上催,恨不仗剑带吴钩,此间豪迈,令人血脉贲张。
中西合壁西凉舞
这是敦煌晚唐156窟里的《宋国夫人出行图》。图中有舞者四人,服饰与中原的清商舞服饰类似。而从舞者分占四方来看,应是西凉乐中的方舞,这是一种中西合璧的乐舞,它产生于古凉州(今之河西及周边更广的地域),后广泛流传于中原。
正是由于胡腾舞表现的自由奔放的精神,在崇尚雄壮开拓的北朝至唐朝蔚为盛行,不但入华的粟特人喜爱,汉地的男儿也一扫文弱之气,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为胡腾舞而沉醉。苏思勖这种沙场老将更是乐此不疲,那矫健的舞蹈,伴随着激昂的曲声,或许正象征着年少时的激情岁月,令人永久地怀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唐玄宗天宝年间,改变大唐命运的安史之乱发生,惊破了霓裳羽衣的美梦。西域舞蹈大放光芒的时代,也随之远去。曾经美如明月的《霓裳羽衣舞》,逐渐被人遗忘了。据说到了五代时期,同样爱好文艺的南唐后主李煜曾得到残缺的乐谱,他的王后大周后和乐师曹生便按这谱子编成舞蹈,进行排演,但已难原汁原味了。
但是,西域舞蹈并未无可奈何花落去,它在诗人的歌咏中鲜活,在壁画的描摹中生动,在丝绸之路上能歌善舞的人们的生活中历久弥新。
在龟兹乐舞的故乡,今新疆库车一带,当欢喜的人们跳起民族舞蹈“赛乃姆”时,那高扬的手臂,顾盼的美目,婀娜的身姿,仿佛是克孜尔千佛洞中那曼妙舞蹈的再现;在另一种民族舞蹈“麦西来甫”中,龟兹乐舞中的击掌弹指、撼头弄目等元素依然清晰可见,成为古今皆通的舞蹈语言。
塔吉克族舞蹈“恰甫苏孜”中,高潮时舞者的快速多圈旋转,犹使人想起白居易诗中“回雪飘飖转蓬舞”的胡旋女形象。塔塔尔族的男子舞和维吾尔族的“夏地亚那”中那腾空的灵活技巧,恰正是“跳身转毂宝带鸣,弄脚缤纷锦靴软”的胡腾品格。
更为神奇的是,现代的舞蹈艺术家从敦煌壁画中美丽的伎乐天上寻找灵感,创作出了“敦煌舞”,将壁画中的定格舞姿还原为动人活泼的舞蹈,那流动的曲线美,那婉转的三道弯,那惊艳的反弹琵琶,无不引人飘飘欲仙。《丝路花雨》《千手观音》等脍炙人口的舞蹈作品,既有来自古老丝路的浓郁风格,又有面向未来的青春面貌,为人所爱。
粟特故土舞姿依旧
这是乌兹别克斯坦的少女舞者正在进行传统民俗表演。身体飞速旋转时,裙摆也飞扬起来,如撑开的红伞,热烈而张扬。这种舞姿,颇有古代胡旋舞的风范。胡旋、胡腾和拓枝舞均来自中亚粟特人的国家。而在曾经的粟特国土上,经典的舞蹈元素被保留下来,与历史遥相呼应。
舞蹈是一种以姿态和节奏诉说的语言,它开放不羁,为所有愿意观赏的人们所心领神会。丝绸之路上满载着歌声舞步,那些绚烂美好的舞蹈,正是丝路上的流行语言,对于美的不由自主,让不同族群的人们一同参与这舞动的狂欢中,在那长袖的飞扬,身姿的腾跃中,在那心情的摇晃,灵魂的陶醉间,释放着身体的魅力,博大着容纳的胸怀,也悄然进行着精神的交心、文明的交融。
至今,丝绸之路绵延不已,似曾相识,那绚丽灿烂的梦之舞,也将蹁跹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