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能够再回敦煌,在经过路边那棵红柳的时候,我会停下来,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它,就如同当时,你用温柔的眼神看我一样…… 时光慢慢流逝,我闭上眼睛,无限斑斓仍仓卒如昨地从身旁车窗外匆匆滑过,仿佛亘古以来就是如此匆匆,不曾为谁停留。其间隐隐有明亮的东西闪现,我的心告诉我,那是你的影子。 相遇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你从我身旁经过,我却没有留意。我的同伴和你打招呼,你回过头应着,看见我,对我点头笑笑。一种很职业的笑,我想。我没有回应,我不喜欢这种程式化的表情,苍白而空洞。我听到同伴在说,这是我们的导游。 离开餐厅,我们打点好行装,在宾馆门口等候。不远处的
兰州站笼罩在清晨慵懒的阳光下,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一辆金龙车,载上全部的十五个人,还算舒适宽敞。车子启动了,没有预先料想的兴奋,一切仿佛按部就班。 车子沿黄河西行,你在进行着你的开场白。我没有听过别的全陪导游的开场白,无从比较。只觉得如同在兰州吃牛肉面一样,权当品味一种特产。相比之下,我对窗外河岸的风景更感兴趣。温婉淑仪的黄河默默流淌着。河边宁静整洁,有青翠的草坪,婆娑的树影,颀长的街灯,三三两两的路人,一片崭新。隐隐听到你说兰州要把这里建成西北的外滩,觉得这想法东施效颦,很好笑。渐渐的,车离市区远了,河岸的风景单调起来,只剩下大片光秃秃的黄土山,让人看得无聊。虽然眼睛还盯着窗外,我开始把耳朵竖起来,听你的声音,那些有趣的介绍,半真半假的玩笑以及其中暗藏的叛逆的人生哲学。 去西宁的路并不好走,大多是些狭窄的土路,常常走村穿乡。到了西宁,已经是晌午了。因为海拔的关系,太阳很毒,空气却更清爽一些。吃过饭,稍作停歇,车就直奔
青海湖。 路是崭新的高速路,所以车子非常平稳。路上渐渐有了令人惊呼的风景。那是如少女胸脯般温婉起伏的山丘和宽阔舒展山坳,近在咫尺,绵延不绝。碧绿的山坡上嵌着一方方金黄,是农家耕种的油菜花田。车又行了一阵子,就不见了耕田,只有宛如星星般散落的羊群,以及潺潺而过的溪流。很快,车子转上了小路,你耐心地说,就快到了。车窗外闪过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我们看呆了。花开得错落,每片田也成熟得不同。一片如金毯般艳丽,另一片却只是嫩嫩的青黄。这样相间的流动,令人心醉。你笑着指向天边说,看那条蓝带子,那就是青海湖。我们顺着指引望过去,地平线上,在金黄与天蓝的衔接处,果然浮起一抹清澈的湛蓝,晃若天水。那是一种透明的纯净,一种怡心的湛蓝,一种神圣的静谧,高高在上,摄人心魄,让人不禁屏息凝视。车越近前,玉带越宽,着色也更浓。转眼间,车已经停在了湖区的入口处。 这里是藏区,湖滩上伫立着洁白的佛塔,地上散落着拜祭时撒下的纸片,一个喇嘛模样的人坐在塔的阴影里颂经,一群藏族孩子仰着红扑扑的小脸蛋围过来照相。同伴慷慨地叫了七八个孩子一起照,然后把零钱放在一个个小小的手心里,看他们兴高采烈地散去了。 这是个清浅的湖湾,湖水清冽而冰冷。一望无际的湖面闪烁着淡蓝的波光,波浪轻轻拍打湖滩上的碎石,和着时而掠过的海鸥的悠鸣。湖滩平整开阔,外围绵延着葱郁的矮山,湖边错落着洁白的毡房,长有牧草的地方缀着零星的野花。漫步湖边,一颗心也被映得清澈透明,凝望天际,仿佛时间也停止了…… 在临时邮局,我们选了一套纪念明信片,画面和邮票都印得精致漂亮。我们问过邮政的人,才知道这只是邮局在湖边小店暂租的柜台,是专为游客和湖边的藏民服务的。那些藏民多是来开店做生意的,他们只在旺季的时候才来这里呆上三四个月。冬季的青海湖没有人烟,所有的人都要离开。 在湖边小店吃过晚饭,又上路了。晚上要赶回西宁过夜。天色渐渐暗下来,漫天彩霞簇拥着一轮落日,是另一种送别。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远山的轮廓也渐渐模糊了,卫星城隐在暮霭中,与我们擦肩而过。回到西宁已是夜半时分。 相知 一夜睡眠恢复了元气。清晨,我们向塔尔寺出发了。你在讲述着藏传佛教的种种,我开始耐心地听。你说目前寺中正有隆重的仪式,这是一种福气。只可惜我们不能进寺。我想,有缘、无缘,也许就在一念之间。 塔尔寺果然进不去,我们只能在寺前留影、徘徊,然后再沿着街一路逛回去。我在街边的小店求了一对手链,藏银打的,上面嵌着六色的玛瑙,因为一眼就看到了,算是有缘的东西。同伴在那里买藏刀,正和老板讨价。只是一两块钱的差价,居然僵持在那里。后来你走进来,事情很快摆平了。你笑着说,东西只要喜欢就好。 人齐了,车又上路了。经过黑河水库的时候,因为修路,往来的车都被迫停在那里等。我们高高兴兴跑下车看风景,丝毫不迁就司机沉闷的表情。车就停在半山腰,水库就在山脚下。因为雨季,水库涨水,对岸一条银链般的山路有半公里长没在水中。断路一端一匹马在那里踯躅着,不肯退回去。山坡上种着大片的青稞,衬着青青的山,青青的水,青色的海洋随风起伏,漫过天际。路通了,你高高兴兴喊我们上车。 中午,在清石嘴歇脚。远远的,已经能隐约瞥见祁连山雪峰了。清石嘴这个小镇前有条河经过,水流湍急,颇有气势。我们边吃牛肉面,边跟店家的小孩打听那条河。小孩子的口音,连你都听不懂。你说进去问问,就跑去厨房了,回来后很得意地告诉我们,这河叫浩门河。 收拾一下,我们又要出发了,临走时跟店家多要了两个饼子,防着刚刚吃得少的人路上饿。公路好像飞毯一样,载着我们在起伏不定的草原上穿梭。远处的祁连山脉是一排排的深蓝,羞涩的雪峰藏在里面,偶尔现出皎洁的身影。万里辽阔的苍穹衬着波涛汹涌的云朵,在湛蓝、雪白、苍绿交织的世界里,心可以飞得很高、很远。 车子居然在这里抛锚,是我们始料未及的。起初,我们仍然高高兴兴跑下车看风景,在草原上追逐着羊群,吹着蒲公英,为发现足球一般大的老鼠洞而兴奋不已。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我们停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烟稀少的茫茫草原上,往前往后都要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天色渐暗,先前朵朵白云变成滚滚乌云,狰狞着向头顶压来。草原上起风了,单薄的夏衣对阵阵寒意无可奈何,我们只好躲到车上。牧羊人开始召唤山坡上的牛羊,公路上过往的车辆越来越少,而我们的车子却仍然无法启动。车里满是焦虑不安,司机师傅也没有很快修好车的把握。车上还有老人、孩子。发动机不能启动,空调就不起作用,车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已经是晚饭时间,饥饿、寒冷不期而至,如果真要在这里过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最后,大家设法拦了辆对面开来的小车,你匆忙上车,回清石嘴求援。 雨就要来了,我们无法面对车上的沉闷。 一辆中巴从后面开过来,大家急忙下车,不管怎样也要拦下来,至少要先送走老人和孩子。车停下了,是辆空车,足够容下所有人,而且也顺路,真是幸运。谈好价钱,大家上车。司机师傅要留下来看车,临走,我们把清石嘴带来的两个饼子留给他,并嘱咐他要小心。 没走多久,雨就淅淅沥沥下起来了。大家都在感谢老天的眷顾。草原上的雨,晶莹而冰冷。羊群躲在背风坡下,一动不动。窗外闪过美丽的小白帐篷,纯洁无暇。草原上没有手机信号,无法联系到你,想你应该还在担心着我们的安危吧。 车开到山丹军马场的时候,那片雨云已经过去了。山影衬着初晴的淡蓝天色,清新而妩媚。终于翻过了祁连山。一马平川的田园,散落着井然的村庄,夕照,麦尖上晃动着美丽的金黄。夜色中的张掖离我们越来越近。 终于在张掖安顿下来,按原定计划进行,一切又回到轨道上。只是不知道你和司机师傅现在怎样了,梦中有你焦急而疲惫的身影。 第二天上午,旅行社联系了当地的导游带我们去张掖大佛寺看卧佛。天色阴沉,大佛寺的檐角有雨燕翻飞,斑驳的木色殿堂,满是岁月冲刷的痕迹。旅行社说,你已经平安了,大家不用担心,一切按部就班。 下午,车离开张掖向酒泉开去。起初,路边还有种着啤酒花和玉米的农田,渐渐的,就只剩下满眼的戈壁滩了。开始惦记你,没有你的旅途,苍白无味。 到达酒泉,宾馆派人送我们去酒泉公园。公园整洁安静,有一方小池子,池边几棵杨柳依偎。池水清澈,不时有串串气泡冒上来,很有生趣。这就是传说中的酒泉了。可惜听不到你讲有趣的故事。 相惜 晚上回到宾馆,刚洗过澡,电话铃就响了。以为是前台通知,想不到竟听到你的声音,那真是一种惊喜。你打电话到每个人的房间道歉,并且解释说司机师傅很好,已经安排好了新车,不会再出现类似的事故。我告诉你,我们都很想你,你笑着说,想我是真的,骂我也是真的。 夜里睡得很舒服,早上起来也特别有精神。终于见到你了,依然是原先的笑,只是眼神里有藏不住的疲惫。车上,你开始调侃那晚的经历。你坐车回清石嘴,路上拦了另一辆车,回来救我们的时候,才知道我们已经平安走了。发动机还是修不好,只能拆下来拿回清石嘴修。你和师傅一人一个饼子。师傅带着发动机跟车走了,留你晚上守车。 那一定是个苦难的夜晚。没有电,没有灯,没有衣服,没有食物,没有光,没有温度,除了寒冷的黑暗,就是可怕的寂静,无边的孤独。而且,传说草原的夜晚常有狼出没…… 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一切都恢复原样。你又站在前排,略弯着腰,随着车摇摇晃晃,朝我们笑,讲着有趣的事,实在是太好了。 车沿着312国道一路向西,你说,下一个景点是嘉峪关。天有些阴,仿佛是要故意衬出大漠边关的苍凉与悲壮。这座混黄的雄关,饱经侵蚀,落满尘埃,依旧向着漫天黄沙,迎风挺立,不卑不亢。你在讲述着黄土夯就的围城,英挺的城楼,诡异的壁画以及其他故事。天空有小雨飘落,沙漠的雨,稀少而珍贵。 离开嘉峪关,天开始放晴。汽车在公路上高速奔驰,路边是荒凉的戈壁滩,窗外偶尔掠过小小的绿洲。司机说指着车窗右边的远处说,看见海市蜃楼了。我们惊奇地望过去,远处竟然有淡蓝的湖泊,还能看见湖中的岛屿和小桥,好像还有船。你说,那里什么都没有。我们不信,可是过了一会儿就发现,那个湖总在我们的右边,不管我们开了多远,它好像跟着我们似的。然后忽然间,它就消失了。你指着远方的一抹水迹说,看见没有。我们都拼命睁大眼睛去看海市蜃楼,你笑着说,那不是海市蜃楼,那是疏勒河,真的有水,只有这里是真的。 我坐在车子的前排,你就坐在我旁边。路过安西城郊的时候,你指着路边紫红色的树问我,认识这个吗,我笑着摇头。你说,这是红柳,多漂亮啊,比鲜花还好看。你说,这边的红柳很多,以前的柳园是叫红柳园的。你说,真应该折几枝给我带回去。一棵娉婷的红柳从车窗外闪过,你的眼睛里,盛着水一样的温柔。 快到敦煌了,路左边始终是一脉石山,矮矮的,没有棱角,只有沟壑。四周是一马平川的黄沙,偶尔经过一小处断壁残垣。明亮的天空中,印着半片灰白的残月。车上的人,昏昏欲睡。 傍晚的敦煌是座热闹的小城,淡定自若,毫不俗气。同伴想夜游鸣沙山,我决定陪他。饭桌上,我们提起这件事,你说不要去了,很容易迷路的,而且看不到什么。可是我们还是偷偷跑出去了,没有告诉你,怕你阻拦。我们在路边租了两辆自行车,买了份地图,发现路径很简单,就出发了。走了一会儿,才发现前面修路,看来要绕路走了。幸好到鸣沙山有一路公车,我们可以一直跟着公车走。天色暗了下来,渐渐转成深蓝色,满天亮起迷人的星星。路边排着笔直的窜天杨,一轮明月就挂在树梢。路上没有灯,很静,几个转弯,我记得你的提醒,拼命记着转向,以免迷路。终于到了鸣沙山前,可以松口气。 那是一道买票的大门,我们没有进去,只能隔着铁栅欣赏鸣沙山月色。夜晚的沙山,温柔恬静。沙坡宛如少女的肌肤,是光滑细致的象牙色。月光弥漫在四周,有朦胧的睡意。远处传来驼铃声,想来这么晚还有游人下山,他们一定是躺在金色的沙坡上看完了日落才回来的,心存羡慕。 原路返回,发现夜路很不好走,好在有惊无险。回到市区,我们找了家酒吧,是在顶楼阳台上,点了两扎杏皮水,美美地啜着。清风明月,夜意阑珊,不知此刻的你,在想些什么。 回到宾馆,同屋的人开心地说你晚上带着他们出去唱歌了,本来你是要叫我们一起去的,可是怎么都找不到人。有缘、无缘,只在一念之间吧,我想。 清晨四点钟,爬起来去鸣沙山看日出。汽车经过我们昨晚走的崎岖小路,你问我们昨晚真的来过吗,然后摇头。山下好多骆驼,我们决定骑骆驼上山。骆驼真是很温顺的动物,跪下来等我们骑上去,然后再慢慢起身。同伴抚摸着驼峰说,这毛真好摸。你嘲笑他,那叫驼绒。 我骑在驼背上,回头看你,你朝我们挥手,说在月牙泉那儿等我们。 一列驼队蜿蜒在沙丘上,沙漠中于是响起悠扬的驼铃,趋走荒凉的沉寂,那声音饱含希望,远及天涯。我们行到半山腰处,东方一片绚烂中,一轮红日渐渐浮起,金光四溅。霞光笼罩着我们,骆驼的眼中盛满温柔。沙山仿佛也被唤醒了,黝黑的影子渐渐清晰,明亮与黑暗的交界处,是挺直的背。 滑过沙,骆驼就载着我们去月牙泉,我的心在驼背上颠簸,天地就只剩下蓝黄两色。如果月牙泉出现,那是绿色的奇迹。 月牙泉果真出现在那里,不是海市蜃楼,胜似海市蜃楼。 不说那一弯清澈的天光云影,单说泉边的绿色,足以让沙漠中穿行的人欣喜若狂。月牙泉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得多,泉边的亭台楼阁也很出乎我意料。你果然一个人蹲在那儿等着我们,一脸笑意。时间充裕,我们把东西丢给你,赤脚爬上了沙山。沙很细,而且被晒得温温的,皮肤与沙接触的感觉很舒服。躺在沙坡上,望着山下,一大片满是脚印的沙地上,就只剩下你孤单的背影。喧嚣与沉寂,也只在一念之间。 你在想些什么;转过身的你,脸上还是灿烂的笑吗,抑或是倦怠与寂寞。 一直以为,你是活泼的,其实,沉默也许是更真的你。 回到宾馆,洗去沙尘,你带我们去莫高窟。从一个洞窟到另一个洞窟,从一个朝代到另一个朝代,从一种膜拜到另一种膜拜。当零碎而散乱的片断一点点拼凑起来后,丝路的灵魂开始浮出水面。历史的白描回复绚丽,而那不只是历史,那有活生生的意识,活生生的人。它与我们血脉相连。我们身上传承着它的基因,千年前的记忆,仍会在那一刻被激活。岁月的尘埃轻轻抖落,而那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说得清的,说不清的,又真是那么重要吗…… 相别 莫高窟的背影远了,离别也就近了。 在柳园火车站吃过晚饭,我们坐上了从
库尔勒到西安的火车。火车在第二天下午到达兰州。你等我们一起吃晚餐。席间觥醻交错,你敬我们,我们一饮而尽。隐约有些醉意,在电梯口与你握别的时候,已经记不清你说了些什么。 返程的车上,不禁又想起你,想起你的笑脸,你的声音,你的身影,心底有东西在隐隐颤动。天边一颗流星划落。 想起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你。你从我身旁经过,我却没有留意。我的同伴和你打招呼,你回过头应着,看见我,对我点头笑笑。我终于明白,那并不是职业的笑,那其实是真诚的问候,而我却没有读懂。 岁月轻轻流逝,悄无声息,仿佛流沙,不屑于我指尖的纠缠。而我始终难以释怀。我的思绪仍会时时飘荡在祁连山麓,飘荡在青海湖边,飘荡在茫茫大漠,那是成片油菜花织就的唐卡。高山流云,田园牧歌。我闭上眼睛,无限斑斓仍仓卒如昨地从身旁车窗外匆匆滑过,仿佛亘古以来就是如此匆匆,不曾为谁停留。 其间隐隐有明亮的东西闪现,我的心告诉我: 那是你的影子,匆匆而过,不曾为谁停留。 2003年9月2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