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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哪里啊......现在几点了......你们是谁啊......我怎么会在这里......”
窄小的房间里只有两张单人床,我坐在里面的一张,眼前的两副面孔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是两个藏族小伙子,目测二十出头,皮肤黝黑,神色稚嫩。一个眼神哀愁,不知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另一个面带微笑,亲切阳光。
屋子虽然促狭凌乱,但灯光明亮,我能从小伙子们的神情中读出关切和善意,所以尽管周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却感到温暖,放下戒备,断断续续地问出以上问题。
那一刻我的状态,该怎么形容呢?
电影《记忆碎片》的开头,男主狂奔在街头,急促呼吸间,他忽然自问:我为什么在跑?犹疑时看到街对面也在奔跑的男子,猛然醒悟——我在追他!于是窜过车流,向陌生男子奔去,男子并未逃离,反而迎面追来,还掏出手枪向男主射击,男主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在追我......男主患有短期记忆丧失症,只能记住几分钟之内的事情,所以他时常陷入“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的窘境甚至险境,只能靠布满身体的纹身和口袋里的小字条来定位自己的“坐标”,困难如此,他完成了报杀妻之仇的目标。
电影《盗梦空间》中,盗梦者为即将展开的庞大造梦计划招兵买马,他看上的筑梦师是一位空间想象能力出众的天才女大学生,其中一场面试发生在盗梦者为少女铸造的梦境中。二人在街角咖啡馆品饮闲聊,周遭的大楼、行人、街道、广告牌和天空一如少女日常所见,所以她对自己身处梦境的现实浑然不觉。对话中,盗梦者突兀地告诉少女他们正在梦中,少女一脸惊愕,表示不信,盗梦者问她能否记起他们是怎么来到咖啡馆的,少女陷入沉思......是啊,这一天的意识就开始于这座咖啡馆的聊天,之前发生了什么,记忆中全无踪影!这时,咖啡馆外的街道开始扭曲,大楼开始崩塌——意识戳破了梦境的谎言......
(《盗梦空间》剧照)
那一刻的我,正如《记忆碎片》中的男主,对“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的“坐标”毫无线索。
那一刻的我,正如《盗梦空间》中的少女,除了当下所处的房间和眼前有些模糊印象的面孔,究竟如何来到这一境地,毫无记忆。
有一瞬间,我想起自己在成都,又有一个瞬间,我以为自己还在青岛......从两个小伙子不太流利的汉语中,我知道自己已然身处西藏,可是,我为什么会在西藏?我什么时候来的西藏?我怎么来的西藏?一刹那,脑海中的记忆碎片如狂风卷起的沙尘向我袭来,割得脑袋生疼,却串不起一幅有意义的图景。
(《记忆碎片》剧照)
我很困惑,只会几个汉语单词的他们也无法清楚地向我说明情况。眼神哀愁的小伙让我摸摸自己的头,头上有一块纱布,我又看到手上有擦伤和血迹,衣服上也有一大滩血迹,胸口还有阵阵隐痛,“我受伤了?”我问道。小伙点头,示意我看自己的手机,说:“看照片,你就知道了。”
我摸出手机,翻开相册,日期显示是当天的照片,几十张照片不同角度拍下了车祸现场,还有几张人像和身份证照,其中一个就是愁容小伙,他叫扎西。
至此,我渐渐理出脉络:我是出来自驾游的,开车进八宿县前和扎西撞车了。至于撞车以后的事情,我一件都想不起来了。算是遇上了一场不小的麻烦,但不知为何,那夜我出奇的平静,甚至与扎西和他的朋友聊起了他们在西藏的生活,然后安稳地睡了一个好觉......
这天是2021年4月30日,从中午十二点半在刚过怒江大桥的山弯处撞车,到夜里大概十点意识到自己和两个陌生人同处一间小旅馆,这九个多小时至今于我都是记忆空白,虽然从随后几天和交警、旅馆老板、医生等的交涉中,以及从事故后我所打的报警电话记录中,我拾起了一些记忆碎片,但除了几个附着强烈情绪的点,其他于我都像是小说里的故事......
后来八宿县医院的医生告诉我有点轻微脑震荡,不至于造成器质性失忆,短期的失忆是由于过度的紧张和恐惧所致。我不了解这其中的生理原理,但从经验推想,极端情况下失忆,甚至失去知觉,与感受疼痛一样,是生物进化出的(或者说大自然设计生物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而它更具慈悲。
生物必须要有痛感,否则无法趋利避害。人类有种疾病叫“先天性无痛症”,患此病的人刀割、火烧、骨折都不会感到疼痛,受伤而不自知,还有什么比这更危险的吗?但生物的痛感又不能太过于剧烈,当痛苦超过承受阈值时,生物应各有机制切断意识或阻碍神经,否则生命会自取灭亡。
非洲大草原上狮子捕猎时一般会咬住猎物的喉咙,使其窒息而死后再进食,狮子吃起来方便,猎物也不会太痛苦。而臭名昭著的鬣狗会在猎物活着的时候就开膛破肚、掏肛剥皮,我见过一只被鬣狗群围攻的可怜小鹿,身体还在抽搐、前腿还在挣扎,但后半个身子和内脏已被啃食得所剩无几!我相信小鹿的抽动是非自主性神经的无意识控制,不然,当真就是天地不仁了。
小时候我还遭过一次灾难,在一座石头加工厂玩耍时被巨石压碎大拇指,按说,骨头被压成纸片一样薄,应该会感到剧痛,而实际上,当时我一点痛感都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因为害怕。倒是后来取板拆线,才疼得嗷嗷乱叫......那时只有六、七岁,一来年龄太小,痛苦承受阈值较低,压根受不住骨裂之痛;二来胆子也小,光是巨大的石头和石缝里渗出的鲜血,足以把我吓傻,痛觉神经在起作用之前早已被意识麻痹。所以啊,有时候胆小,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这次车祸后的心因性失忆,也是一种压力下的应激反应。
从通话记录和现场照片来看,我在事故发生后第一时间的处理还是本能理性的——报警、拍摄现场照片、拍摄对方司机驾照......但受伤加周围环境混乱,我一时处理不了太多信息,感觉大脑就像视线一样,变得窄而单一。对话中我依然如常地慢条斯理,但表达和接收显然出现问题,我反应迟缓,记不清刚路过的怒江大桥,也不知道自己受了伤,在路人的帮助下才说清楚事故地点。
路人电话中告诉警察我受伤很严重,脖子上全是血,我却浑然不觉,只是觉得周遭纷乱,我必须集中精力应对我最关心的问题——在交警提示下取出行车记录仪存储卡以及不叫救护车。
这是我对事故现场仅有的一些记忆,后来交警拉我去医院包扎,车上我每隔几分钟就问谁的责任,重复多次订旅馆被老板娘提醒退单,到旅馆后又多次打电话报警,重复同样的话,后来公安都不接我电话了,还屡次到前台问老板娘自己在哪里......我回听电话的时候感受到,有些工作人员非常耐心,一遍又一遍跟我解释情况已经了解了,老板娘也很负责,看我状态不对,把我送到了街道派出所,之后派出所才打电话通知扎西和他的朋友过来陪我。
晚上在旅馆,我要出去解手,扎西非要跟着,说怕我走丢,我嘴上说着没必要,出门时还是拍下了门牌号,我意识到自己的短期记忆出了问题,几分钟之前干过的事情马上就忘了,所以避免托大。
整体断片的记忆中,有两件事分别刺激到两种情绪,后来拾回了一些临场感受。
第一件事应该是去医院处理完伤口后,扎西一行人带我来到八宿一家汽修厂,因为记忆问题,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出现在汽修厂,周围是两个不认识的藏族小伙——扎西和他的另一位朋友加参。加参年龄稍大,脸上透出一股狠戾、冷峻和漠然,在我不晓得接下来要干什么、全凭对方带领的情况下,心里涌出一股深深的恐惧和戒备。素常,我就不太信任别人,在这样一种毫无安全感的陌生环境中,当然更是高度警觉。
我当时想着最坏的情况是他们杀了我(其实我们已经一起见过交警,但我记不得了),毕竟在八宿找一处荒山野地,太容易了,汽修厂走不多远就是人迹罕至的山沟。于是我要求加参出示身份证,拍照后又报警,说明了我的身份信息和对方的身份信息,心里才有了点底。
在当时的他们和后来的我看来,有点多此一举,但对当时的我,这却是非做不可的事情。失忆恢复后又有几次遇到加参,他依然是一副狠戾冷峻的模样,我再无惧意,而生出厌恶和抗拒。
我不怕他,是因为在某个痛定思痛的节点,我想通了这样一个道理:待温柔以温柔,待凶悍以魔鬼,如果恶人跋扈地想要伤害我,那么你最好伤害得彻底一些——在我起意动手之前弄死我,否则,我一定会弄死你!
人们常说“人不可貌相”,话是对的,但这个“相”指的是“面皮之相”,人不应该凭着美丑论断一个人的善恶。另有一种“气质之相”,人不但可以貌之,甚至能从中得出一些准确的信息。萨特说“存在先于本质”,意思是,对于人来说,不是生下来什么样就决定了一辈子什么样,而是你过去的存在状态会积累成当下的人性本质,即你过去主要想的、做的是什么事,会定义你当下是个什么人:惯常暴戾的人,眼神中就会透出狠辣;惯常苟且的人,眼神中就会透出猥琐;惯常善良的人,眼神中就会透出温柔;惯常自律的人,眼神中就会透出坚定......
存在是流动性的,流动于每个当下,所以本质是可变的。
我厌恶加参的,不是他的长相,而是他过去的经历,但他一定也会成长,从每件小事、每个念想中积累改变,如此,他的“相”、眼神和本质都会改变。
第二件事应该是被旅馆老板娘送到派出所之后,警察看我状态不好,执意让我打电话联系家人,给我急得憋出了眼泪。我不想联系家人的原因比较复杂,主要有两个——不想被担心,不想被笑话,我最怕听到的话是:“不会开车你就在家好好呆着,游个毛线的自驾游!赶紧回家!”
于是我反复求警察能不能不打电话,但警察坚持:如果我不当着他的面把电话打了,就是他的失职,我和他都别想回去休息!
无奈只好拨通了电话......后来情况表明我多虑了,家人也没劝,我自己也更坚定了自驾走完全程的决心,虽然这意味着,我将在拉萨逗留两个月,打官司、修车......各种烦心的琐事,是当时完全没有料到的。
这是我在事故当天的一些经历,如上所述,我经历了情绪上、心态上、身体上的诸多压力,意识绷不住了,于是选择遗忘。
上文提到我出事后最关注的两件事是责任判定和不叫救护车,可能会让部分读者感到奇怪:人都撞傻了,还操心钱?
你还别说,我真的操心钱。
我向来抠抠搜搜,一来不富裕,二来即便偶尔相对充裕一些,也秉承着“能8块钱干的事绝不花10块”的原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因此也遭受过嘲笑非难,习惯反而越加坚固。有人说我“格局小”,我从不以为然,能花钱才能挣钱是成功学“大师”的谬论。
我这一路自驾是有相对严格的经济计划的,从哪到哪该花多少钱都是有数的,当然会留有误差余地,但一次车祸的赔偿我是承担不起的——出发前的保险只买了交强险和少量三者险,没买车损,这意味着如果是我的责任,赔偿过后,我的自驾之旅就要结束了。
第二天在交警大队,我看到了行车记录仪记录的事故画面:扎西驾车出弯后越道撞上了我的车,交警认定扎西全责,并出具了事故责任认定书。
我松了一口气,在交警的协调下,我和扎西签了一份赔偿协议,扎西答应赔偿我拖车到拉萨4S店的修车费用和医疗费用,就这样,我以为这场插曲马上会落入尾音,不久又能开上小车继续西行......抱着美好的期望,乘公共交通从八宿抵达拉萨。
乐观了!
扎西一方在把车拖到拉萨后得知修车价格,表示赔不起。原来,他廉价买了一辆二手车,没考驾照,没买保险(交强险都没买),“裸奔”上路,他只能自掏腰包赔偿,而数万元的价格显然是他没有料到的。
我如果有车损险,可以启动代位追偿让保险公司先垫付修车费用,后由保险公司向扎西索要赔偿,而我为了图省钱,恰好没买车损险。
这下就两难了,我要么起诉,要么退让和扎西进行再次协商。
起诉的麻烦在于诉讼期较长,且法院执行时仍有赔偿不全的风险——对方如果确实没钱或者隐藏不赔、甘当老赖,你还真拿他没办法。从亲属有类似案例经验的相关从业人员朋友那里了解到,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比较大。
不起诉就吃点亏,按照扎西的能力和我们的底线,尽量达成一个双方接受的结果。
我们决定先和扎西协商,这一次扎西请了一个汉语较为流利的朋友作为代理,第一次通话后我们商定了一个合适的额度,虽然我心里有点不甘,但按照亲属的建议,能按时拿到钱已经不错了,于是答应了对方的减额赔偿。
对于我来说,纠结的点主要在于扎西是在跟我耍心眼还是确实家里困难,如果因家里困难赔不起,我就认个倒霉,大不了以后再紧凑一点;如果是前者,我就是拼着耗时间打官司,也要一分不落的追回赔偿以及各种损失,我听闻有些藏民是“隐形富豪”,家里牦牛很多,随便拿个几万甚至几十万出来完全不在话下。
后来和扎西代理的通话彻底激怒了我,他说先前商定的额度还是拿不出来,要再减少!至此,情况已经明朗了:他们认定我是外地人在藏区,人生地不熟,怕打官司麻烦,想一次次地试探底线!
对方这一顿操作,让我一下子不纠结了——再不废话,法庭见!
八宿到拉萨的路程是835公里,从出事故到决定起诉的那天已经过去了十多天,车一直在4S店吃灰。我又乘大巴返回了八宿,提交证据和起诉书后再次返回拉萨,自己掏了修车费用,几周后收到庭审通知,竟然不能线上庭审,我只得又一次来到八宿,效果倒是立竿见影,庭审结束当天,我就拿到了赔偿,比和扎西代理第一次商定的更高,但也不是全额。我和扎西以及扎西的舅舅在庭审后进行了协商,在法官、审判员的双语沟通、说服下,我们达成了一致,过程中得知,原来扎西也一直在怀疑我耍心眼——我和4S店串通要骗他的钱。
扎西父母离婚了,和妈妈相依为命,住在出租屋里,没有钱陪我,他的舅舅帮他出的钱,车已经当废品卖了,他还要打工赚钱还钱......
原来我们都把对方想得很坏,其实我们都有自己的困难......
就这样兜兜转转,两个月过去了。
这两个月还发生了很多事:
我见到了两年前在拉萨到西宁火车上的邂逅的藏族女孩宗吉,那时她穿着破洞牛仔裤和紧身皮衣,在一车厢藏族朋友中显得时尚而另类,她坐在我斜对面的另一排座位,我一上车就注意到了她,眼睛深邃,气质酷飒,没想到火车开动后,她竟主动坐过来搭讪,后来一起补了卧铺,临下车时还送了我一盒藏香。她是西藏茶馆的一个小老板,我期待着发生些香艳的故事,可是她已经结婚生子,只好发乎情而止乎礼。
在拉萨民宿结识了各种有意思的人,听到了各种有意思的故事,这在“相对论”一文中已有所提及。
我乘坐了拉林铁路开通后的第一趟列车,从林芝到拉萨,看到了沿途与乘坐大巴时不一样的景观。
我抽空转了八宿的然乌湖、拉萨的博物馆、色拉寺、南山公园,从不同的角度拍过了布达拉宫,也在宗角禄康公园看过了藏戏,这些将在第十二回分享给大家。
我还在八宿的游客大本营遇上热心的四川老板娘,得知自驾川藏线后可以在拉萨领取纪念章和纪念证书。这里算是川藏线自驾(包括骑行、徒步)的“联盟店”,川藏线沿途各城镇都有这样的大本营,只要选择三到四处住宿,就可以在终点拉萨领取免费纪念章。得知我的车在拉萨修理,老板娘主动帮我联系拼车,以比大巴便宜得多的价格送到了拉萨。各位如果自驾川藏,在八宿可以试试这家店,不豪华,但干净卫生,还提供免费早餐。
饶是遇上美好的人和景,这两个月仍然是煎熬的,来来回回的奔波,反反复复的谈判,让人心劳神疲。和人打交道就是这样的,不存在快刀斩乱麻,不存在按照自己的意志一路高歌猛进,而是反复的拉扯、反复的试探、反复的博弈;你无法预设一个标准然后死死地盯在那里,只能像海浪一样随势起伏;你无法随时都保持一个昂扬的姿态,只能在失望、希望、沮丧、满足中寻求一个动态平衡;你无法在任何人面前、任何情况下都有制衡的办法,只能锚固一个内心的价值而不至于被打得七零八碎......
八宿县法院的最后一场协商给我印象颇深,主持协调的除了法官、审判员,还有一位年长的藏族老伯,看似是我和扎西的对决,实际上这些工作人员更加走心,为了能达成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协议,他们动用了多种谈判技巧。我有我的好恶、珍重和惧怕,扎西有扎西的,在不了解我和扎西各自心理的情况下,他们安排了三种不同的话语模式,法官负责权威;审判员能说会道,负责后果恐吓和利益诱导;而藏族老伯亲切和蔼又德高望重,负责循循善诱的生活化劝说。如此,通过观言察色,他们迅速判断你最易被哪种模式打动以及最厌恶哪种模式(厌恶的模式是为了让你通过对比更容易接受喜欢的模式),然后用你喜欢的模式进行劝说,不得不说,很有一套!
由此看来,那些避世的隐者,倒是选择了一条轻省的道路。鲁迅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我想应该再加一句——敢于参与机谋的游戏。
最后,我想谈谈以这次事故为契机引发的关于生死的思考。
一晚在拉萨民宿喝酒时,老板忽然问我有没有过濒死体验,当时已经上头了,我想都没想,一把攥住他的手,把我失忆的事添油加醋地一吐而出。车祸失忆算不上濒死,但我感觉到,当时那种视线和脑力收窄到只能看到一件东西或专注在一件事情的时候,周围无论多嘈杂、多大的动静你都听不见,可能类似于濒死体验。
其实,自驾以来到事故以前有好几个夜晚,躺在床上,我惊惧地、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出车祸的场景,甚至想到自己可能会死在路上,因为我没有自驾经验,对自己的技术也没有多少信心,这些恼人的想法在早上出门后就消失了。事故以后,这些想法再也没有侵扰过我,可能是吃一堑长一智的经验带来的信心,也可能是有过一次“濒死体验”,对死亡没有那么忧虑了。
人,在什么情况下会不怕死呢?
抑郁的人可能不怕死。我20多岁曾抑郁过,有一天夜里大雾中开车行驶在滨海公路上,五米之外什么都看不到,我清楚对面来车的危险性,却还故意把车开到对侧车道,似乎在向死神挑衅:你——过来啊!
一无所有的人可能不怕死。被钱财、情感所缠累的人,一定是怕死的,当一个人沉浸在家财万贯、天伦之乐或娇妻美人中的时候,哪里会想得到死亡呢?
有精神寄托的人可能不怕死。前往异国他乡传道的传道者、战场上觉悟的士兵、狂热的邪教信徒......有正义和邪恶的不同,但他们都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还有一个叫庄子的人,看透了生的悲凉,洞察了死的意义,嗟叹:“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要怎样的心如槁木,才能说出“生亦何欢”?
要怎样的悲极痛绝,才能说出“死亦何苦”?
奇怪的是,庄子既不麻木,也不哀恸,闲来辨言鱼之乐,梦里北冥逍遥游,可谓自在快活。
看透就不会热爱,庄子何以能看透还热爱?
在自驾的路上,在人生的路上,我一直在追寻这个答案,因为我知道那里藏着一块宝贝,叫“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