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历史与文化的复合文本，是历史记忆的文化多棱镜。

正如我们眼前新近修缮开放的曾家岩临崖步道，一旦走进它，就会感到就像走进了正在焕发着全新光芒的属于重庆母城渝中的记忆根脉。

戴荣里先生曾说过：一旦感觉到古老建筑或地点的苏醒，你就会对这个城市存有敬畏。

曾家岩临崖步道带给这个城市的，不仅仅是敬畏，还有得天独厚的自然禀赋与现代城市浑然一体的独特人文精神和城市气质。

它串起了母城渝中的历史与今天的山脊线。

01山脊线上的临崖步道

曾家岩临崖步道位于上清寺嘉东村，位于上清寺转盘北侧，东邻大溪沟街道，南接两路口街道，西接化龙桥、大坪街道，北临嘉陵江。

说起这里，密密麻麻都是坐标。巷子口对着的，是领导了重庆八十年城市变革的“大脑”——中共重庆市委、重庆市政府所在地；路旁沿线，是抗战文化一条街，重庆的前世今生，都被这条路代言。

图片：范晓东

这条路上及周围，居住过周恩来、鲜英等革命前辈和民主人士，也居住过郭沫若、老舍、柳亚子、陶行知、徐悲鸿等知名文化人，他们从这里了解并向全中国乃至全世界传播重庆。

曾家岩临崖步道最早修建于20世纪六十年代，原长仅三百多米，也并未打通曾家岩与上清寺车站，由于年久失修，更存在阻隔无序、景观功能单一、居民出行不便等问题。

从2019年，上清寺街道就开始了这条步道系统性修缮和保护性更新拓展。

嘉陵东村入口改造前（左）、改造后（右）

事实上，要重新修缮拓展这条步道难度极大，毕竟它的位置在嘉陵江畔的一片陡峭崖壁上，也正是我们所说的母城的山脊线。曾经的老步道更是处处断头路，一些陡坡，垂直斜度甚至达到八十多度。

更新改造工程分为了两期：第一期，曾家岩临崖步道打通了断头路，从之前的三百多米拓展到了一千二百米，更连通了上清寺车站，切实满足了居民的出行需求。

上清寺老邮局改造前（左）、改造后（右）

改造前残破的墙面（左）、改造后的老照片宣传栏（右）

二期则是将步道向整个山崖延展，在崖壁上更搭建起了栈道、穿林栈道，以及为游客和市民贴心地建起了多个观景平台。

改造前凌乱的道路（左）、改造后清爽美观的步道（右）

改造前为防止滑坡的“井”字坡面（左）、改造后塑石处理以假乱真（右）

改造前的凌乱的角落（左）、改造后的景观小品（右）

山崖之下，便是如玉带环腰的嘉陵江。

站在观景平台之上，嘉滨路就在脚下，嘉陵江上江水平缓，一片青绿，看着水意氤氲，船过划起翡翠般的浪花，北滨路美景倒映水中，一切一览无遗，美好得好似一幅长轴水墨画。

02上路即是时光

很难说这条步道是很历史还是很现代，走在步道上，时光穿梭的感觉显得格外复杂。

曾家岩50号背面嘉陵江沿岸的民房

嘉陵江大桥桥头，所有重庆人都知道上清寺邮局的马路对面，公交车站旁边，沿着一处缓坡，拾级而上，临崖步行，就能走到当年的上清寺邮局。

这里，也是曾家岩临崖步道的起点。

从步道入口缓缓走入，青砖小路蜿蜒，路不宽，只能容二三人交错行走，路面精心整理过，砖石被前两天的雨洗过，看起来更加洁净。小路旁一楼居民家的阳台栅栏就在肩旁，用红陶土盆养的冬青在寒冷的季节里长得喜庆而旺盛。

石板坡带着山城老步道特有的朴素感，右侧是密密匝匝的黄桷树根，盘踞在山岩缝隙中，紧抓着山体长出繁茂的枝叶，让这片坡道上的人家隐蔽在一片片葱茏中。

沿着入口步梯走三五分钟，能看到一面邮局墙，几经翻修，建筑不复当年，外墙的老照片记录着它的古老历史。这个邮局，曾为邮局驿站，后在抗战史上有着低调而又不可或缺——1942年2月，《告入缅将士》电稿从上清寺发出，鼓舞着滇缅前线数十万远征军将士；1945年，“双十协议”在边上的特园签订，新闻报道从这里传送给国际社会……

解放前的邮差

在时光冲刷下，邮局原址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卖部，但邮筒还在，而且擦洗得很干净。小卖部的店主说，每年此时，二年级的学生就要来写信寄信，小学生们一笔一画地誊抄着远方亲人的地址，两排汉字忙忙叨叨地写五分钟，石砌扶栏上趴满了慢吞吞的小学生，他们把信塞进邮筒前还不忘拍照打卡，这大概是跟“一年级跳绳”“三年级养蚕”一样的保留项目。

这种在过去与当下之下的摆荡感，让人迷茫又新鲜。

03曾家岩临崖步道上的烟火日常

从嘉滨路出入口进入，上下两层的休闲文化广场，采用青石、文化砖，营造着浓厚的文化氛围；沿临崖步道拾级而上，中间两级为运动场地，随时都有甩臂如飞的老头；顺着临崖步道前行，步道用青砖铺就，一路临崖，凡是有成块面积的空地，都做了大大小小的观景平台，甚至还有新修的现代风格的小楼，这座老房子曾属于重庆市轻纺局的，经过精心设计改建，街道和施工方决定保留了原始结构，让落地玻璃面对江岸挑空，尽管内装饰还没进行完毕，显见也是未来的网红城市观景阳台。

周边居民们最喜欢在一个半圆的小平台上散步或交流着彼此生活中的家长里短。江风浩荡，一棵大黄桷树从山下长起，顽强地生长在崖壁之上，扎根重庆，就如同重庆人从未被阻折过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气质。

平台切开地面让树干穿过，树冠覆盖之下，平台好像一所敞开的树屋。这里视野也特别好，三面开阔，正看嘉陵，夏天洪峰过境，冬天静水流深，这里的江水也宽阔，江心一个接一个的漩涡，让江水看起来有种让人眩晕的感觉。

401公交车记录着曾家岩居民某一个时期的特别记忆，这是开往解放碑的第1台电车，有一种耍事叫进城，这里的城，只限于解放碑那一小块。居民们真正有了闲钱后，长辫子的401才慢慢日益拥挤。401电车雕塑正位于步道最陡峭的一段斜坡顶端，电车似乎从崖壁上开出，前方就是最具有重庆特色的坡坡坎坎。天气晴好时，常见很多退休的阿姨叔叔爷爷奶奶来此拍照怀旧，交流着人生的过往。

沿着坡坡坎坎走到求精中学背后，新搭建的玻璃栈道平台则是纯粹的现代风格，经过整理，这里视野开阔，江天一色，观景时感觉浩然之气沿江滚滚而来。

前往求精中学的途中，是被称为百年上清寺的历史风云画片，上清寺的得名由来，历史中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做成一幅幅墙绘渐次展开，百年变迁的老照片，带着历史照特有的黑白斑驳，让这一条走廊的文化似乎更像历史的老纪录片，而不是经过渲染的轻飘飘的古典氛围感。

求精中学的围墙改造是步道其中一处点睛之笔，以通透的玻璃围墙取代了传统惯用的铁栏杆，破除了冰冷感，并让校园和周围的环境有了视觉交流同时 又保留了静谧。行走其间，有郎朗读书声从教室深处传来，颇有青春的气息点燃老街区的灵动之感，书声穿越中四路，让人仿佛想起数十年前，那些把青春镌刻于曾家岩的革命青年。而这读书声则与周围的居民烟火日常，构筑成了曾家岩一带独有的生活气息。

04古典氛围下的历史记忆

求精中学求新巷至文印中心中四路入口之间，就是临崖步道二期的入口，更直观地说，新搭建的玻璃栈道平台下的纱帽石是曾家岩步道二期的起点。

由于冬天水位持续偏低，这些天，正可站在那块顽石临江一面。真真切切地看见了石头上刻的字“董公死难处”。这五个字是明代天启年间，吏部侍郎之子代父镌刻于此。“董公”是董尽伦，重庆合川人，历任清水县令、安定知县，巩昌府同知，办理甘州军饷等职。明天启元年，永宁宣抚司奢崇明谋反，一度攻陷重庆多处州县。明廷号召各地发兵征讨。董尽伦率乡勇援渝，在曾家岩附近渡江时遭叛军袭击。董公力竭战死，就在这块石头旁殉难。

朝代更替，明时的忠臣引不起清政府的兴趣，董公的故事在历史中平淡又常见，岁月就像一块磨刀石，磨砺石头也磨砺记忆，只有在步道延伸到这里的时候，故事才会被重新拾起。

曾家岩临崖步道第二期工程，实际总长仅有0.6公里，但这0.6公里的选择，格外讲究。它环在滨江路上端，斜斜穿插，同时连接中山四路、嘉陵桥路、嘉滨路等多条主干道路，最终形成1个大环线+3个小环线的慢行步道体系。在这段短短的步道中，包含了临崖步道、观景平台、穿林栈道……这一带的地形如此复杂，上清寺街道费尽心思整治修缮，最后才呈现出了目前最大化使用的场域，让崖壁之上的步道形态变得丰富多变，保留原始肌理又面貌一新。

05逃生通道和长轴画卷

沿着旋转楼梯可以从栈道下到底层的平台上，这里更接近林间的感觉，面对江边有一组铝板雕刻的竹简形状长卷，洋洋洒洒讲述着上清寺的来历。重要的历史现场在这里被还原，曾经的记忆与乡愁被勾起，岁月风云中，通道留住了政要与文脉，曾家岩临崖步道则在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地点写下了上清寺的名字。

沿着长卷往走上一段，抬眼杂乱藤蔓中掩映着一扇小小的木门。坊间相传门后即是当年的逃生通道。上清寺山顶上，当年许多高官与贵人流行在这里修建自己的别墅，鲜英等人皆在其列，别墅都有地道，逢战乱与轰炸，可下到半山腰，甚至在地道中避险。受当年折衷主义建筑风格影响，砖石结构颇有德国哥特风格，门却是典型的中式老木门。

随着修缮和拓展步道结束，老巷子变得整洁清雅，石板路带着山城老步道特有的朴素感，右侧是密密匝匝的黄桷树根，盘踞在山岩缝隙中，紧抓着山体长出繁茂的枝叶，让这片坡道上的家隐蔽在一片片葱茏中；左侧每一步都是网红机位，随便取景，能在镜头中扫到重庆标志性的山、江、桥，还有轻轨行驶在轨道从江上呼啸着穿梭过。

长滨路的车水马龙，顺着滨江路的弧形，行驶成流动的车河。

长江如练，江上横亘的大桥，又在江山之间留下了人类的伟力，两岸鳞次栉比的建筑映在江水里，江岸边钓鱼的人在寒风中静静坐着，坐出一种城市中难得的野趣。

06让山恢复山的样子

连通老步道是个细致活。为了让新老步道浑然一体，曾家岩临崖步道场地内所有的砖瓦石块，都来自曾家岩隧道修建挖掘出来的旧材料，甚至岩芯一类，山体的岩石色泽接近，也能修旧如旧，甚至用整理好的老瓦片、老磨盘、旧瓶子来做了一些花台的围边，秉承环保节约的方式，还原自然风貌。

设计师说：“最好的改造是看不出来经过改造。”就好像那些崖壁，经过艰苦的施工，看起来就像是裸石一样。

作为山城的重庆，处理山壁，是有成熟的施工经验。从安全论，人们最为惯用的是“井”字结构，许多坡面的处理，都能看到混凝土浇筑的“井”字，让山体稳固，防止滑坡。

曾家岩临崖步道二期，有着大面积的崖壁。从步道上看向崖壁，一片山崖被重新修筑过了，但看起来，它依然是山的样子。但在为了维护山体本身的状态，精心论证出了看似简单实则极其复杂的景观建筑方案，用塑石把原有地质灾害治理留下来的大面积钢混结构用塑石进行了消解和遮掩，既从功能上保护崖壁稳定性，防止滑坡，又从视觉上将山还原为山的样子。

一些是天然的裸石，一些是整修的结构梁，却浑然天成融为一体。

甚至将落水管，都费心伪装成树枝的样子，就连步道旁的花坛的材料，都是费心找来老石头、老瓦片、老磨盘、旧玻璃瓶，还充分利用了之前隧道建设钻探所用的岩芯堆砌成的花坛，以及就地取材在河边搬运的鹅卵石，让小路与旁边的自然环境融为一体。看起来未经雕饰，实际上是花费了更多心思，保存了崖、树、路的自然肌理，弱化了人类居住的痕迹，让地形与山形，回归到更质朴的状态。

07建设者们对河山的共识

曾家岩步道，就这样神奇：蜿蜒、曲折，串联起了这诸多点位，却一直保持着生长，城市在这里是活的，有历史的厚度，也有生活的温度。

步道上是江与天，树影摇曳婆娑，拐出路口是时光的洪流：巷子外是文化创意产业园区，园区由3栋具有古典折衷主义风格的建筑组成，业态都很时尚——汇集OliverBrown咖啡馆、OBHouse烘焙坊、卡珀意大利餐厅，延伸到也是修缮一新的85号公馆和曾家岩书院一带，沿途是民国时代遗留下来的桂园、周公馆、特园、国民政府总统府旧址等人文遗产，风格穿越又魔幻。

这种感觉没有错。

“穿越魔幻山城，探秘尘封老重庆”。正是曾家岩步道设计初心。

重庆拥有独特的山水资源、江岸资源，美好的岸线更需要艺术气息和现代感，让每一个人都能在这里，穿越山城之美，探秘重庆掌故，享受同样的江水与城市。

曾家岩临崖步道在崖边林间、城市江岸中面世，已然将这些话变成了现实。

江风吹拂崖畔人家，岁月静好。

破过宁静，人间又重建了繁华，建设者共同谋划着这一条线、一片江岸、一侧崖壁、一条历史大道，不再是往昔的时光碎片，而是在这个辞旧迎新的时刻将一切统合。

这是对河山的共识，也是在数百年岁月的时空交错中，重新连接的可能。

- END -

文字 | 莲二爷

排版 | 柒颗陈皮

摄影 | 范晓东、莲二爷、游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