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城市会自觉或不自觉地阅读别的城市,虽然一个城市并非一定需要一个“她者”才 能被理解。这几年的
香港和上海却似乎谁也离不开谁,两个城市之间“从远处的观望” 已经变成鼻息相闻的“对视”,文学或影视作品中羞羞答答式的互看在《缘来一家人》 和《香港有个荷里活》中以近乎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方式得以延续,但更多的已经是 两个城市面对面的凝视,学者的交锋、生意人的自问、政要的呼喊、百姓的议论等等片 段,已经拼接成一幅香港和上海之间“看”与“被看”的生动画图。 与早期的相互观望相比,近年来香港和上海审视对方的角度有所改变,比较单一的文学 视角已经为全方位的细细观照所取代,较少的城市文化符码选读已经演变为对双方的社 会、经济、文化、生活、历史与未来的总体观察,对对方的注视也已经与对自身的自觉 反思结合在一起。比如,王安忆讲香港故事时只能“在实景处小着墨,在虚景处大发挥 ”,而许纪霖看香港时已经领略过“栋笃笑”,留意过“校园竞选”,深入过“Page One”,思考过香港的“色情”。又比如,香港对上海的阅读所选择的文本这些年发生 了明显的转换,老上海渐渐归隐,新上海悄然走上前台。 早期的相互观望中,香港和上海双方都还算心平气和,张爱玲只是在影射香港急于做殖 民主子的“妓女”,不敢直说香港是“坏人”,香港人也主要只是在“老上海梦”中注 视上海,定义自己。这些年,情况则大不相同,香港和上海心中都充满焦虑。先是许纪 霖在香港大谈“香港人文明而不文化”,暴露出“吃不到葡萄”的愤懑,香港人则在上 海外滩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的“港灿”身份,后是上海人天天盘算“上海何时赶上香 港”,香港人则日日担心“上海赶上香港还有多少年”。两种算计,一样心情。尽管它 决不是问题的全部,但它带给上海和香港的那份焦虑,总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这种焦虑的出现,印证了克莱茵的学说,在6至18个月阶段,婴儿视自己看到的东西为 异己的客体,产生焦虑或恐惧,焦虑或恐惧使婴儿对客体做出区分,自己能得到的就认 为是好的,自己得不到的就认为是坏的。当婴儿超越这一目标,形成自我意识时,自我 与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之间又形成一种有忧虑成分的作用机制: 处在这个阶段的婴儿,仍然受无法控制的贪婪和施虐狂冲动的支配。在幻想中他所爱的 客体不断在贪婪和憎恨中受到攻击,被摧毁,被撕成碎片;受到攻击的不仅有外部客体 而且有内部对象,继而整个内部世界都感到被摧毁、被击碎。(Peter Fuller, Art and Psychoa-nalysis, London: The Hogarth Press, 1988, p.115.) 此时的上海和香港,就如那6至18个月的婴儿。 早期的相互观望中,上海和香港之间并不存在一种“她者”的轮回,尽管两座城市在长 期发展过程中给人互为“她者”的印象,“看”与“被看”的关系也初步显现,但“看 ”与“被看”的激烈冲突只是到了这几年才变得越来越明显,因为此时的“看”已经是 一种典型的“她者”注视,或者是 Laura Mulvey所说的那种“将别人当作客体,使别 人遭受一种控制性的、好奇的凝视”;而此时的“被看”也已经有了福柯(Michel Foucault)在谈到“凝视”时所说的那种被别人看时的被客体化、被置于次要地位、被 威胁的感觉,甚至有了Laura Mulvey所说的女人被男人当做色情对象来看时的那种滋味 。 如同早期相互观望中上海和香港之间的“她者”角色转换与两个城市不同的发展命运息 息相关一样,这几年香港和上海之间“看”与“被看”的交锋背后,是两个城市政治、 经济、文化的大比拼,其中透射出实力的消长、地位的变迁和社会心态的调整。90年代 初,上海经过十几年的恢复性发展,经济建设才初见成效,香港的发展则气势如虹,因 而王安忆只能在香港故事中遥寄“上海梦”,黄碧云则悠闲地解构香港人的“上海情结 ”。1997年,香港经济体会到颠峰时刻,其后亚洲金融风暴、“9·11”等等不测风云 给香港带来的是风雨飘摇,上海则在一个接一个的“大变样”中脱胎换骨,2001年更是 挟APEC会议在上海举行之势,大张旗鼓地将自己介绍给世人。于是,有了香港“文明” 与上海“文化”的分野,有了“上海大哥徐辉”和“落难的香港弟弟徐明”的悲情,有 了“香港,你要活下去”的呼喊,有了仰视浦东的“港灿”,当然还有荷里活广场边那 可爱又可恨的女神。时至今日,无论是经济总量还是人均国内生产总值,香港都仍然遥 遥领先于上海,但上海目前的经济发展速度显示出强劲的势头,而香港还在经济衰退和 经济转型的苦痛中挣扎。此种情境,“看”也好,“被看”也好,空中回荡着狄更斯的 声音: 这是最好的时代,亦是最坏的时代……这是阳光灿烂的季节,亦是长夜漫漫的季节,这 是充满希望的春天,亦是充满失落的冬天…… 百年来,香港和上海之间由“观望”到“对视”,形成了中国城市发展史上一道亮丽的 风景线。究其因由,既有历史的缘分,也有现实的根基,人们对此可以做出或复杂或简 单的解释,比如经济上的交往与冲突,资本与人才的流动与迁徙,文化的互动与混杂等 等。但我以为,“看”与“被看”的冲突之所以如此持久、如此激烈,与上海和香港这 两座城市都有强烈的身份认同意识直接相关。奇怪得很,上海人和香港人在相当长的时 间里都不是自己城市的主人,但就是在这样两座城市里,先后出现了身份认同意识特别 强的上海人和香港人。上海和香港都是移民城市,一般来说,移民城市的身份认同意识 会来得较晚,但上海人却特别早熟,不知从何时起,上海人就已经陷入了余秋雨所描述 的那种“无法自拔的尴尬”: 真正地道的上海人就是上海郊区的农民,而上海人又瞧不起“乡下人”。 香港人的身份认同则姗姗来迟,直到1960年代才出现明晰的“香港人”意识。而一个身 份认同意识很强的人,必定总是喜欢对别人看来看去,以求从“她者”的镜像中认同自 己,将自己与别人分别开来,并透过对这种差异的彰显,构建自我认同。正因为这样, 上海和香港之间的“观望”与“对视”势成必然;也正是因为上海人的身份认同在先, 香港人的身份认同在后,所以早早就有了张爱玲“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 而直到80年代香港才开始在“怀乡”中将上海作为自己的“她者”。与上海和香港各自 的身份认同意识共在的,是上海人的“外地人”观念和香港人的“大陆人”观念。在很 多时候,上海人大约并没有将香港人视为一般的“外地人”,特别是当上海人蛰伏在计 划经济的老茧里处于“有点自惭形秽,又没有完全失却自尊”状态时;香港人也没有将 上海人视为一般的“大陆人”。但是,根深蒂固的“外地人”观念和“大陆人”观念, 一有机会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表现出来,即使是在香港和上海之间,“看”与“被看” 的冲突背后,也常常晃动着它们的身影。香港人的身份认同意识在“九七回归”前后空 前强烈,上海人的身份认同意识则在上海近些年来的强势反弹中再次勃兴。一个身份认 同意识极强的人碰上另一个身份认同意识极强的人,结果可想而知。 “看”与“被看”的冲突表明,香港和上海都还处在镜像阶段。在前镜像阶段,上海和 香港都没有形成独立的个性和主体性认知,却已形成自我认知的零碎幻象。在随后的日 子里,香港和上海从对方身上,观察到自己的镜像,昔日破碎的断片渐渐连缀成一个完 整的自我形象。这是一种既新鲜又痛楚的经验,在镜像阶段的这种经验中,上海和香港 的自我得到了确认,“她者”得到了区分。“她者”让上海和香港经验到自身的匮乏, 激起了上海和香港对完整自我的渴望,更导致了上海和香港在“她者”注视中对对方的 “阿灿”式或色情式等各种各样的想象。 “看”与“被看”的冲突也表明,香港和上海正为一种强烈的视觉文化所主导,“看” 与“被看”作为一种权力关系牢牢地制约着两个城市的思维,谁都希望掌握“看”的主 动,谁都希望成为福柯所说的“环形监狱”(Panopticon)中央的眼睛,成为一切形相的 主人。殊不知: 视觉将事物放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并让它们在自己的位置上固定不变。对象化的意识永 远不变。在视觉中,世界凝固成一个个对象。每一眼都有一种看美杜沙的意味:它凝固 对象,将它们化成石头。 在视觉文化的主导下,上海和香港彼此疏离,双方都将对方对象化为供自己审视的“她 者”,而不是积极的对话人。 神话里说,那喀索斯(Narcissus)只爱看自己的镜像,而对别的一切漠不关心。香港 和上海,你何时能排遣那本质主义的身份认同意识,你何时能听听小仙女厄科(Echo)的 声音,走出镜中幻像,建设美轮美奂的动感之都,共塑比翼齐飞的双城! 当然,我们也可以听听张爱玲的劝说,对一切都别太认真: 人类天生的是爱管闲事。为什么我们不向彼此的私生活里偷偷地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 没有多大损失而看的人显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悦?凡事牵涉到快乐的授受上,就犯不着斤 斤计较了。较量些什么呢?——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