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绍兴就是诗,诗情一下子就会随着鑑湖、会稽山、鲁镇、轩亭口这些有烈度的词汇涌上心头。我知道,诗情里,那些铿锵的节奏,是属于勾践、秋瑾、王金发的;那些深刻的韵脚,是属于鲁迅、蔡元培、马寅初的;那些优美的音律,则是属于王羲之、谢灵运、袁雪芬的。它们分述着不同的绍兴,它们是一曲交响诗的各个侧面。
我走绍兴的时候,就是走着一章又一章的诗歌。我经常会坐在诗眼里,久久不得起身,沐着绿色的春风或者红色的秋风,思索着绍兴的种种,思索着胆剑精神、黄酒气质以及越戏旋律。
有时候我思索得眼泪都会流出。因为回想起我的祖先就是萧山,萧山曾经属于山阴县,也就是绍兴。而我祖先的祖先,也是直接从绍兴跑到萧山的。我甚至会作这样的联想,我周身的血液里,是不是会有一滴属于鲁迅,有一滴属于勾践,有一滴属于山水诗的始作俑者谢灵运,有一滴属于柔情柔骨的女子越剧,一见有花落地就眼泪汪汪,想去寻一把扫帚。
也不多说这些了,我就把我曾经坐过的那些诗眼,在这里一只一只捧出来,让朋友们也一起来坐坐。相信你们也会像我一样,沉浸于绍兴而久久不得起身,满心眼诗情涌动,双颊皆是女儿红。
绍兴的夜生活
在晚霞慢慢结实了之后,就会有三样东西,并排摆了上去:盐煮笋、糟鸡、干菜蒸肉。当然,还有坛装加饭酒,酒是晚霞的金边。
绍兴人的幸福时刻开始了!
醉方腐乳是决计不摆上去的,那是早晨的下饭。绍兴最讲规矩,不然绍兴就不出师爷了。
这时候,会从最接近黑瓦的那一层晚霞里,传出“阿毛阿毛”的凄清万分的越调。仔细一听,就明白祥林嫂是赶去地平线的那头,寻她儿子了。
天慢慢的黑,绍兴纹丝不乱。黄酒三盅落肚之后,就准备上床“卧薪。无论如何,绍兴人忘不了第二天的上阵拼搏。勾践传下这么锋利的越王剑,当然要直取GDP的咽喉。
绍兴人的生活,一向过得严肃。武有勾践,文有鲁迅。如果需要牺牲,可来轩亭口,取走秋侠客的颈血。
唯有夜色降临,绍兴才属于黄酒。西施分别以元红、加饭、善酿、花雕这样四种舞步走来,向会稽山与祖国,道个万福。
仓桥老街
从尘封的酒坛里,勾出浓浓密密的一勺,洒向你的酒盅。这一线细流,就叫仓桥老街。
约吗,今夜?
杏黄色的店招与杏黄色的笑容,都是酒的醇香。最大的招牌,还数白墙上那个“當”字。多少密不透风的历史,在这条街,典进典出。每粒算盘珠子,都是师爷来回的眼球。
北风起了,白墙黑瓦变成了白墙白瓦。迴香茶楼与八仙酒楼照样吆五喝六。你也能从那坛密不透风的陈酒里,勾出满满一勺子老话吗?关于轩亭口秋女士的血,关于蔡元培当年的失踪,关于阿Q的“柿油党”,你都能说得兴高采烈吗?双颊上,都是“女儿红”的颜色吗?关于绍兴历史里的卧薪尝胆、密谋造反与血洒街口,你都敢约吗?
今夜,沿一条老街,敢于送入白墙上那个“當”字的,是你的人生,还是,你的谈兴?
柯岩:云骨岩
或许真的是,云层在千年的电闪雷鸣之后,掉落于凡间的一根骨刺?
一根细针,如此垂直刺入地面。或许,真是,上天对于中国的一次精心策划的针灸?
下面有针尖般的锐利,上面是很见力度的石柄,可见深刻之程度,这还能是玩笑?甚至,可以听见绍兴的呻吟——是不是,深层次的岩浆,正在被大量注入朝霞的颜色?
这一场面,在我想象中,应该是医生鲁迅刚刚松开针灸的手,翻他的医书去了,顺便坐在旁边,啜一口热茶。我越想越对,医生不是上天,不是云彩,是鲁迅!
鲁迅一直针灸着绍兴。绍兴与政治的北京不同,与经济的上海不同,绍兴是中国的文化穴位。鲁迅下手,一手一个准!
由于云骨,地心的岩浆与漫天的朝霞,连成了一个整体;也由于云骨,鲁迅的尖刻,与中国的未来,连成了一个整体。
这一点,我敢说,我也看得很准。准确度,不亚于针灸。
咸亨酒店
这里,连时间也盐渍过,就如狭长的罗卜干。一分分的,是煮毛豆;一秒秒的,是炒青豆。
走进这家店要穿过一个朝代,但这,十分必要。
所有的钟表都往回走,不要看门外太阳。太阳,肯定是在往东面落下。
三两碟茴香豆,七八只喜蛋,一会儿,神经就被渍咸。生活原来是这样的有滋有味,日子原来是历史。认清这一点,十分必要。
占领这里的条凳,就是占领历史。你可以,沿着一张木桌的裂缝,任意划你的乌篷船:某军阀与某军阀如何轧如何闹如何杀,苦的清末,咸的民初,奇异的师爷、义犬、八姨太。
该说的说十遍,不该说的说三遍。历史是一只孵不出的喜蛋,既有滋味,也有毛发。
你稳坐江山,不晓得太阳已砸破哪家梁檐,只晓得时间已搓成子弹,压进了王金发的弹匣。
酒保同志又走过来了,笑嘻嘻,把细嘴壶拎成一曲绍兴高调。岁月,再度斟满。
条凳很宽,宽如龙椅。所有的朝代都已臣伏于地,由你发落一切。现在你明白了,这里的每张条凳,都是中国的钥匙,没有齿缝,却能开启一切!
坐久了,你就是人类的师爷!
东湖游
绍兴东湖的百丈石壁,是倒着生长在水里的,这是我亲眼所见。
你猜对了,我这样形容,就是为了赞美湖水的那种清冽。
清冽的湖水,现在,正由一支木桨操控;木桨,则由一只灵巧的脚掌操控。你看看,戴乌毡帽的艄公只消用一只脚,便能把小巧的东湖,踢得滴溜溜打转。
东湖打转的时候,那道岩缝就渐渐宽了,从里面挣扎出了秋天与历史。那一株钻出绝壁的秋叶,半脸都是血迹,这是我亲眼所见。这让我想到任何的壮美,内心都是伤痕。
我还注意到石壁上的郭沫若题咏。他的诗总是那么不好,连湖底的水草都在摇头;而他的书法总是那么好,苍劲的笔画,有几笔,估计是用鹰的翅膀。直接书写。
直到艄公用脚玩完了东湖,喝一声“上岸吧”,我才发现这百丈石壁,就是我家书桌上的那只茶杯;那棵血树,是我泡了三年的乌龙。
东湖,你比西湖小多了,但你的一些小小意境,一些小小内涵,可能,都将伴我终生。
鲁镇很有些好玩
走近店铺锐利的曲尺柜台,我就能感觉着先生的腕力。虽说,鲁镇走出鲁迅的砚台,已经好些年了。
鲁迅愤怒的时候,鲁镇便下雨。檐水,当然是黑的,黑如祥林嫂对阿毛的呼唤。
祥林嫂今天看见我,只默然摇手,婉谢了一张新版人民币。她演技很好,一只漏底的竹篮,满载旧社会。
鲁镇也有热闹时节,那就是社戏开场了。有些角儿嘴里喷火,有些锣儿鼓儿会敲出世界的裂帛之声。这时候,孔乙己蘸了茶水的手指便开始打颤,四种写法只写出三种。孔乙己知道,鲁迅先生不满意了。
去鲁镇,只消寻杭甬高速上那个叫“柯桥”的出口。听说鲁镇聘任的首任镇长是周海婴,这就很有些好玩,也很有些深刻。他们周家父子悄悄会面的时候,鲁镇就会,关门熄灯,坐入教科书,参禅了。
如果想深入了解我们这个戏剧性的民族,那么,女士们先生们,第一,请上北京;第二,请走上海;第三,就来鲁镇!
上虞公园雕塑:舜耕
竟然驱动一群大象进行农耕,叫土地,直竖起来。
我抬脸仰望大舜。这个人从小就能把一场生产,变成一场战争。
大象让土地裂成一百条溪流。阳光鱼群般钻出,站立成庄稼。我的大舜你厉害啊,你以象鼻为鞭,令季节,瞬间翻身。
这场自小的战争,你打赢了。掀开坚硬的平原,如同掀开一床棉被。你惟一的俘虏是丰收,丰收是勇者惟一的女人,而你此时,已经开始发育。一个以德报怨的故事,日渐丰盛。
今天,我在上虞感受地震。我开始知道,一个人可以用象屁股,把群山坐成矮凳;一个人喝饱一壶水,能叫江河滚滚;一个人,只要狠心举起鞭子,所有的和平,都可以是绿色的战争!
一群大象轰隆隆走过四千两百年,土地皮开肉绽,竟然不吭一声。我的大舜,你没有抱怨一句后娘的偏狭。你往死里鞭打的,肯定是
未来立国的德性,一个稻米民族的——灵魂!
新昌,浙东唐诗之路的精华
唐诗拐入新昌的这一行,逶迤得过长,竟有九十华里;所以我得把它切成好几折,我还要请来渔夫与樵夫,为每个拐角处,取上一个能让鹭鸶与鱼鹰衔着的好名字。
譬如,各处拐弯的名字,可以叫做三驿九铺。三驿是:南明驿、天姥驿、皇渡驿。九铺是:市西铺、三溪铺、柘溪铺、小石佛铺、赤土铺、班竹铺、会墅铺、冷水铺、关岭铺。
诗人们在旅驿躺下,合上眼,就可以仔细点数,这一路白鹭的鸣叫、樵夫的山歌、浣纱女的秋波;睁眼,也可看窗外,那一轮竹子举着的月亮。李白看这里的月亮,从来就不低头,思他的故乡。
没睡觉之前,诗人们还在这里品尝米稞、莲藕、芋饺。他们发出的啧啧啧声,都带诗韵。
三驿九铺,是新昌的十二只蓝边大瓷碗。
告诉你,这些诗人除李白之外,还有杜甫、白居易、孟浩然,还有王勃、王维、贺知章。告诉你,在清编《全唐诗》的两千诗人中,他们竟然占了五百!他们每一个,都曾在这里拍栏高歌;黎明的江雾,全是他们的酒气!
我说实话吧,这九十华里长的诗行,其实不是我折断的,就是这些诗人拆分的。他们太喜欢这条路了,他们只想把这条路掰得再碎一些,以便装入更多的夜晚、月亮与酒。
三驿九铺,就是他们兴之所至的句断!
以至于我今天走过这些驿站,还能依稀闻见酒香与呼噜。新昌的导游笑着告诉我,可能有几个,还没走呢。
别看《全唐诗》,也有遗漏的!
春晖中学
我在这所校园里看到的一棵棵粗壮的树,都是有名有姓的。风吹动树叶的时候,树根就写出了他们的名字:李叔同、朱自清、丰子恺、夏丏尊、匡互生、朱光潜、刘质平、刘薰宇、叶天底、张孟闻。
当我写到匡互生这个名字的时候,忽然倍感亲切。我在我的长篇《红船》里提到过他,他就是那个在五四运动中冲进赵家楼曹宅放火的人!之后,他回到湖南,大胆聘请毛泽东当国文教员;之后,又跑到宁绍平原,继续划亮他思想的火柴,在这所中学,点火!
朱自清,更不用说了,他是这所中学,从来就不曾消失的《背影》!
丰子恺,也不用说,他的那些充满童趣的漫画,随便哪一幅,都可以作为校训的图腾!
有了这些大树的名字,校园遍地的绿草,甚至,漫天飞舞的花粉,我就都不提了。包括,那些如胡愈之、黄源、谢晋等等一大群学子的名字,我就都不提了。
你我都知道,“乱花渐欲迷人眼”,是个什么样的意境!
还有一个人的名字,我是必得提到的。他就是廖仲恺的亲家经亨颐。他,亲自清理了一块土地,移栽了那些大树。他的办学理念是:“训育之第一要义,须将教师本位之原状,改为学生本位”。他脸容瘦削,气力却大,他为中国的教育,扯来了大把大把的春晖。
在中国,要找春天最好的样板,要找大树、花草、绿茵、花粉那种最生动自然的结构,我告诉你,浙江上虞的春晖中学,是个绝佳去处!你要像相信大地上的树与花一样,相信我。
进入绍兴你要小心
我习惯进入的是鲁迅的绍兴、秋瑾的绍兴和陆游的绍兴,也多次进入黄酒的绍兴、腐乳的绍兴和乌毡帽的绍兴,至于王羲之的绍兴与徐文长的绍兴,我也进去过,在兰亭我坐得规矩,双手放在膝前。
这一次,我要进入的是西施的绍兴。我要斗胆,在西施故里,去点中国第一美女眉心的那颗红痣。
当然,所有的绍兴,都有鉴湖的水花与穿过桥洞的那只乌篷船;当然,乌篷船各异,有的散装酒歌与讲解词,有的满载民国韵事,有的会突然抽出一舱越剑,吓死你甜蜜蜜的吴人。
我今天说的这位美女,亦是满腹心计,可算作绍兴师爷的祖母级人物,但她,坚持以妩媚处理危机,始终漂亮。这毋庸怀疑,历朝历代,她都位列中国美女之首。
绍兴的美丽与机警,都不用怀疑。到了绍兴,乌篷船里一坐,就知道中国思想的复杂:左右摇晃、黑篷遮天、顺流而为,滑到哪里算哪里。
也只有绍兴师爷,能够,以橹作舌,从容道来,排解一切。
总之,进入绍兴你要小心。某一种突发的思想可能瞬间伸手,把你虏去。那个戴着乌毡帽坐在乌篷船里发愣的,很可能就是先前的你!你被西施溶解,交出身家性命,顺流而为。
在嵊州观越剧《马寅初》
这一刻,我一定要把琴弦比作几根颤抖的血管,将舞台上的马寅初,与坐在第六排的我,痉挛地相连。
这一刻,我一定要把鼓板比作民族的霹雳,将舞台上的一块傲骨,视为鼓槌,奏响良知的鼓面。
一部大戏,竟然句句是真,无一句戏言;而门外世界,却是戏言连篇——谁说其味?谁解冷暖?
谁来说,昨日又说了几句昧良心话,本月又戴了几回假面?谁来说,四面八方的热烈握手,彼此是,交换热汗,还是冷汗?
对于剧终上台的握手,我谢绝了。本来,做个秀也是可以的,只是,我一时站不起来。我一辈子的信念,在我小腿肚子里,发软。
华堂古村,王羲之隐居地
走进华堂古村,你这一路可以走成楷书、草书、行书,全凭心情而定;瞻仰书圣,你心里先要把握好自己,犹如握笔。
村前的金庭江,也这样理智,在没有流入王羲之的砚台前,就一直保持清澈,专供白鹅搧翅。
王羲之的第五十五代孙,今天作了向导。他告诉我,村里有九成姓王,我当即就明白,这里的家谱,就是王羲之的字帖,原汁原味!
这个村子的水系,相当奇怪,金庭江突然会在村口散成发辫,分流去家家户户,然后再汇流,流向田野。我顿时也明白,这般的疏疏密密,也是一种中国书法。
对这个问题,我还有另外一种猜想:这村子一千三百多户,家家有砚、人人洗笔,是不是金庭江最善解人意,不惜肢解自己,就知道王氏后代,离不开水?
随着这条善良的水流,我走出村子,走成收笔的最后一捺。向导宽容,说我这个字今天走得非常像样了,可以考虑,收入王氏字帖!
王羲之墓:最后一代守墓人
一把竹帚,每日,代替着细心的木梳。
自晋以来,后人守墓如今,已至第五十六代。我今见老人七旬,活如神兽。
每天,将蚱蜢从墓道上扫开,这就好比书圣的宣纸,须得保持洁净;铁剪一柄,把杂草剪除,这就好比羊毫或者狼毫,不能有一丝逸出。
书圣在此,先人在此,职守在此!
墓边这间小小的瓦庐,一直住着后人与一柄扫帚。一弯月亮,夜夜的帐钩。
老人最近几年有点烦心,他那四十好几的儿子。说是打死也不来承继这份差事。儿子去了远方城市,为高楼大厦修草。城里的毛笔字,都是霓虹灯写的。
他说,他不敢想以后的事情。我说,老伯啊,以后的事情其实也不可怕,可能,就像一部失传的字帖,一份传说中的美丽,一份美丽中的传说。
有些事情,扫帚早已扫干净了。以后,就留给自动化吧,留给人工智能吧,留给5G吧。不必,再把弯月作为帐钩。
第五十七代,该是全中国的文化人了!
施家岙古戏台
可以这样形容,越剧是一场季节,很快就蔓延了南中国,山山水水穿上嵊州的长袖,都很合体。连古道西风瘦马,都学会了“十八相送”。
可以把桃枝、梨枝、白玉兰树枝,统统看作月胡、柳琴、檀板、长笛,季节的速度很快。而我此刻,正在走向这场春天的核心。我看见了古戏台。1923年,中国女子越剧被剪断脐带的地方。
我看见一种艺术从厚实的戏台缝隙探出头来,头上,有天生的发髻。
这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最初只有土得掉渣的小名,叫作“的笃板”。但我看,这恰是春天的节奏,不急不徐。季节跑响了的笃板的马蹄声。中国的十六省市,都被“十八相送”征服。
此刻,“娘家戏班”的折子戏,又让我听清了那场季节最初的芽孢响动。那个上场的七岁小唐伯虎,你能看出吗,是鹅黄色的,是芽苞上最细的尖尖?
中国的十六省市,都是她占领的。
剡溪,唐诗之路最华彩的一段
李白,虽然你把剡溪,定义为人生风流的象征,但我仍然要打断你,你写的还是太少,细节的描摹更缺。
杏花、渔舟、烟树、流霞、山亭、樵歌,这些都要入你的诗。这里的山,全由花瓣堆积而成;这里的水,是浣纱女说不完的私情;你都要写,你不能太原则。
四百里浙东唐诗之路,剡渓是最华彩的一段。须吟唱更多,不能光顾着杏林下饮酒,或者,只顾着与沿途西施样的女子说笑去了。
先后跟你走这条路的诗家,有好几百。他们留下名篇一千五,比四明山、括苍山的云雀还唱得欢。他们,把一条路像新娘子一样打扮起来,而你,是领头的。我多么想看见这条路,被你整个儿穿在身上。
捧在我手里的《全唐诗》,有近两成的诗家唱到剡溪。嵊州,已经醉在中国的诗歌史里。李白,你要记住这一点。
我想叫醒李白赶路。我知道他一直在剡溪的渔舍里醉卧,有越地小女子打扇,但时隔千年,能否叫醒,我无把握。
李白,李白,在长安你可多喝酒,在剡溪你须多写诗。须知浙人勤快,你这位诗仙过于散漫,真的不好呢!
王金发故居
在这个窄小的江南卵石庭院,我要打开一段庞大的历史。
秋瑾、孙中山,蒋中正相继越过我,走进厅堂。孙中山甚至还坐下来,为屋主人书下题词——东南英杰!
窗外掠过的小鸟,突然吐出一串枪声,不知是辛亥革命的,还是护法战争的。
王金发参加了所有的战争,而且每每参加的,都是敢死队。全身披挂的子弹带,是他变卖家产得来的。他每一发射向清廷或者射向北洋军阀的子弹,其大小,其坚硬都如这庭前卵石。我仔细察看了,有把握。
三十三岁之前,他已经被孙中山任命为国民革命军副总司令。紧接着,他的历史就突然止步不前了。紧接着,秋瑾、孙中山,蒋中正就相继越过我,走进了厅堂。
他一生敬仰的老师秋瑾,是在绍兴轩亭口,被一把嗜血的大刀砍头的。而他的三十三岁,是在杭州陆军监狱,被一颗刑场的子弹带走的。
于是他在云端里,把中国国民革命后来的胜利,与革命后来的艰困,亲口告诉了那位先他而去的大姐姐。
一群鸟飞过院子上空,吐出一大串枪声。从那枪声的急骤分析,还是王金发的连发。我有把握。
我有把握,这枪声,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嵊州崇仁镇的老台门群
在中国江南,明朝与清朝动身之前,几乎带走了全部的台门。他们当然是破罐子破摔的,他们不拉下。
而在浙江嵊州的崇仁镇,那一百多座花窗紧闭的台门,显然,他们忘了。崇祯皇帝忘了,宣统皇帝也忘了。
都忘了,显然是崇仁镇过于偏远。清末,一个叫王金发的镇民,就是在这里扯旗造反的。历史的小角落,容易被忽略。
明朝与清朝,将这里的一百多座四合院,全部留给了民国,后来又全部留给了共和国。今天上午,则是留给了我,使我得以骑上健壮的马头墙,拨转马头,扬鞭追赶宣统,再追赶崇祯。
这是一家最普通的台门,我看见一只当代的鸡,啄着天井里当代的青苔。只有窗棂上的木雕,依旧穿明代的袍服与清朝的马褂。门上铜环一敲,听音色,就是嘉靖年间。
听着,明朝与清朝,现在,嵊州市人民政府与崇仁镇人民政府,联合邀请你们,来镇上,开设明清办事处。
现在讲究文化,不要讲究恩怨。你们不必在意,这个镇上,曾经出现过一位赫赫有名的造反将军。
登覆卮山
今日独个儿登山,不为其他,就为寻找一只诗人的酒杯。
独个儿登山,什么都不带,只带一枚手机,以及挂在背脊上的那轮夕阳。
覆卮山海拔八百,风大。
我掏出手机,分别给三个方向的嵊州、上虞、余姚拍照。我知道太阳已经给这三个县拍了一天的照,拍累了。
太阳准备退休,正朝地平线方向小跑,争取平安着陆。它想尽快把统领三县的重要岗位让给我,其实,它不知道,我也已经退休多年,我早已不为权力的制高点激动,我兴趣只在寻找诗人的那只酒杯。
当年谢灵运游此山,不知是否也携着一轮夕阳,但他边游赏边喝酒是确实无疑的。
“饮酒赋诗毕,覆卮于其上,山因而得名”。我只想看看,他那只酒杯倾覆在哪儿。
一大堆巨石在山巅列队迎接我。它们都不说话,但每一个的肚子里都藏着火山的故事。它们今天的处境倒是跟夕阳差仿不多,跟退休的我也差仿不多。所以,我很愿意坐下来。我肚子里,也有一堆轰轰烈烈的故事。
所以这一刻,我很愿意与巨石、夕阳干杯。
我很愿意找到前辈诗人谢灵运翻倒的那只酒杯,再将它翻过来,盛满狂风的酒——
嵊州、上虞、余姚,干了!
中国,干了!
历史的真谛,可能,就是酒杯的不断高举与不断倾覆,就是火山的不断发怒与不断沉默,就是太阳的不断升起与不断降落。
就为的寻找这一份感悟,今天,选一个黄昏,我独个儿登山。
这份感悟,实际上,就是谢灵运喝醉酒的样子,就是人生的制高点。在覆卮山的山巅,你能明白一切!
因此,嵊州、上虞、余姚,干了!
中国,干了!
作者:黄亚州,著名诗人、影视剧作家,原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